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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我聽到身後傳來的那個聲音:「若棠,若棠,若棠……」和何伯母低低的哀求聲,「臨甫——」

  片刻之後,他們統統消失了。

  相見,爭如不見。

  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最斷腸。

  走在校園中的那個人,仿佛還是原來的我,我專心致志繪畫,飽受專業老師的褒獎,同學們待我都很好。可是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突然死去。

  我開始抽最烈的煙,喝最烈的酒,我夜夜失眠。

  已經沒有什麼人,可以讓我重歸清醒。

  我付不起現在這套房子的房租,我準備搬出來,另租一間很小的房子。一個悶熱的午後,我整理出很多東西。成套的紅木傢俱,瓷器,手工藝品,已經統統被我賣掉。整理到那個大箱子的時候,我輕輕打開。絲綢的,純羊毛的,絲絨的,外套,大衣,旗袍,連衣裙,靜靜殘留著那天母親的氣息和話語,帶著二十年來的殘缺記憶,一點一滴,湧上我的心頭。

  「若棠,你長得太快了。」

  「若棠,你怎麼老不記得帶傘?」

  「若棠,這學期的學費在桌上,自己取。」

  「若棠……」

  「若棠……」

  我不再想下去。我把所有的衣服傾倒出來。這些華服不適合我,不如統統捐出去。

  我是一個薄情的人。

  到後來,我索性把箱子翻轉過來,奮力覆在地上,然後,我看到那兩張薄薄的紙片。我拈了起來。

  一份是我的出生證明,上面列了兩個名字:Aronld Hode、MEI Shan。

  另一張,是母親留給我的——

  他有恩於我。他從未向我隱瞞有妻兒的事實。我不曾後悔。

  對不起,女兒。

  我看了看,再看了看,十分平靜地將它們又放了回去。我因為酒精麻痹而昏沉的腦子開始刺痛起來。

  幾乎與此同時,一道閃電從窗前劃過,我手中的衣服猝然掉地。母親,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嗎?

  你早該料到的,所以,你選擇以這樣殘酷的方式來告訴我。

  Aronld Hode,何舯坤。

  窗外,傾盆大雨瓢潑而下,閃電一道接著一道,我坐在地上,一片狼藉。不知過了多久,我竟然昏昏睡去。

  我夢到一雙手,輕輕撥開我的頭髮,我夢到一個唇,緩緩貼上我的額頭,我聽到一個聲音,焦灼而痛苦地道:「若棠,若棠,若棠……」

  「若棠,等我。」

  是他。

  夢中的我,悽楚而歡喜地伸出手去,「臨甫,臨甫……」

  ……

  我睜開眼睛。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雨仍在下,空蕩蕩的室內,除了我,別無一人。

  我又做夢了。

  我打開燈,輕輕歎了一口氣。我轉過頭去,卻倏地一驚。

  在那條母親生前最愛的長案幾上,赫然放著一個小小的鐵盒。我的心幾乎也跳了出來。他來過了!我顧不上打傘,顧不上關門,發瘋般朝外面跑去。大雨瞬間將我湮沒。我大口喘著氣,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到處找,我拼命擠拼命找,我聽到身後的一長串喇叭聲,我置若罔聞。

  路口,我狠狠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一轉身的時候,我看到他了

  就在街那頭,隻身坐在一輛計程車的後座上,他低著頭。

  瓢潑的大雨中,我站在街這頭,看著他,與我擦肩而過。

  「若棠,給你。」

  「桂花糕?」我不懷好意地笑,「不是你的最愛麼,怎麼捨得送給我?」

  他扁扁嘴,「你不是很要這個盒子調色彩?」戀戀不捨。

  我拈起一塊糕,「嗯,未吃口水流,好糕啊好糕……」

  他的臉色變了又變,如一張現成的調色盤。

  ……

  我打開它。

  我看到那張瓷盤了,已經修復過。

  我拿出來,燈光下,細細看去,一條一條細微的裂痕,如蛛網,縱橫交錯。

  我不知道,那樣的千百塊碎片,要怎樣,才可以一點一點粘到一起,如往昔。

  臨甫,他一回去,就什麼都知道了。

  臨甫,這一次,你是真的要向我訣別了嗎?

  春去春又回。有些事,錯過了,便是漫長的一生。

  我把每月必定匯到的匯款單統統退了回去,我對專程來倫敦找我的何舯坤避而不見。我知道,何伯母因為病情復發已經去世。

  何臨甫,他是一個孝子。

  只是,于我何干?

  就算天天土豆泥,也未必真就能餓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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