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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她是第二個何伯母,永遠端莊,永遠雍容,永遠喜怒不形於色。

  她十分優雅地拈起面前的那杯茶,「臨甫下個月就要畢業了吧?」

  我戒備地看著她,一聲不吭。微笑著的敵人,永遠最危險。

  她仍然淺笑著,「你們打算永遠這樣下去?情人,還是……」她的眼睛微微一彎,「兄妹?」

  我的心輕輕一震。

  她的眼,仍然是那麼好看的弧度,「你放心,除了我,不會有第二個外人知道,」她細細打量我,「怪不得臨甫為你神魂顛倒,跪了三天三夜,什麼原因也不說,堅決要退婚。」

  我的心中,百味雜陳。

  她依然優雅地啜了一口茶,「可是,你們真的打算就這麼下去?」她的眼神逐漸清冷,「你知不知道何伯母是怎麼去世的?」她盯著我,「臨甫有沒有告訴你,他的爸爸,」她頓了頓,歎了口氣,「你們的爸爸……」

  她站了起來,「梅若棠,我承認我有私心。我們都有私心。可是,」她輕輕地道,「你逃得過宿命嗎?」

  你逃得過宿命嗎?

  你逃得過宿命嗎?

  你逃得過宿命嗎?

  ……

  深夜裡,我噩夢連連。

  我夢到一個小男孩,和身體不成比例的大腦袋,呆滯的眼神,滿臉的口水,口齒不清地道:「……媽……媽……」

  他的身後,無數的人向他扔石塊,吐口水,嘲笑他,咒駡他。

  我冷汗涔涔,「不要……不要……」

  我聽到一個溫和的聲音:「若棠,若棠,醒醒……」

  我睜開眼,看到一張憂心的臉,「若棠,你怎麼最近總做噩夢?」

  我發瘋般抱住他,「臨甫……」我絕望地一遍又一遍親吻他,「臨甫,臨甫……」

  他回抱我。我們緊緊擁在一起。

  我渾身戰慄。

  我知道,我要永遠失去他了。

  我很快找了個英國男朋友。

  我們擁抱,我們親吻,我放肆而盡情地玩樂,我夜夜很晚回來。何臨甫盡收眼底,他的臉色一日比一日沉重。

  我裝作什麼也不知,一日,我跟他挑明:「我要搬出去住。」

  他看著我,神色駭人之至,很久很久之後,他緩緩地道:「我可以走。」

  我語調輕快地道:「好,」我微笑,「剛好哈裡可以搬過來。」

  他狠狠甩了我一個巴掌。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打我。

  他走了。

  我知道,何伯伯已經病入膏肓。他一直獨自一人苦苦撐著。

  他為了我,已經失去了太多。親情,友情,事業,甚至正常人的生活,統統捨棄。

  我淚如泉湧。

  對不起,對不起。

  我能做的,只有這麼多。

  很久很久以後,我收到了一張便箋,上面只有兩行字——

  沒有你的世界 走不到永遠

  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

  我成了一名自由職業者。高興時隨性畫畫,不高興時背起畫夾到處遊歷,日子過得十分逍遙。

  菲利浦太太幫我聯繫了幾家畫廊。有時候,我的畫也在它們那兒寄售。

  我的日子過得不好也不壞。

  我偶爾會跟那些所謂的新銳藝術家們到Soho地區的咖啡吧和爵士俱樂部集會,時間一長不免倦怠。我不夠隨和,總是融不進那種氛圍。

  朋友卡爾說,我有一雙游離而滄桑的眼,總是冷眼旁觀,讓人心生畏懼。

  而我原本以為,漫長的一生,我會一直這樣過下去。

  只是,我沒有料到世界上還有兩個字叫做輪回。

  一日,我送畫去畫廊,回來的路上,路過一家花店,我心裡一動,泊好車進去買了一束垂絲海棠。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好像是蘇東坡的詞,母親生前說過。

  這麼多年,她不曾後悔。她只是不甘。

  我剛要開車,聽到一個人叫我,有點遲遲疑疑地道:「……梅……若棠?」

  居然是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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