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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自從得知桑枚和龍斐閣的關係後,我保持沉默。她已經不是從小跟在我後面攆來攆去的那個跟屁蟲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只是奇怪,若小叔小嬸他們不知情,我也無話可說,若知情但默許,未免要讓我刮目相看。

  這個世道,向來夠現實。

  只是或許,也會有人將理想進行到底。

  我一邊整理著手中的稿子,一邊看了一眼電視機裡那個明顯皮膚黑了很多,也瘦了一些,在藏族兒童的簇擁下揚起燦爛笑臉的人。本城的記者正在對他進行追訪。換了一個環境,看上去他朝氣蓬勃了很多。

  藏民的熱情,高原反應,當地生活的種種艱辛,和行醫中遇到的趣事,都被他娓娓道來,他向來口才不錯,簡便俐落。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最後,那個活活潑潑的小記者對他鍥而不捨地道:「何醫生,聽說你為了援藏,連訂婚儀式都推遲了,是嗎?」

  他沒有回答,付之一笑。我從未見過的那種淡淡的,淡至極致的微笑。

  我拿起遙控器,正準備換台,又聽到那個快人快語的小記者開口:「何醫生,你這輩子最希望做的事是什麼?」

  我轉身走向客廳門口,聽到背後那個聲音,沉寂了片刻之後,「希望能有一天,回到楓樓再打一次石榴。」

  我看向不動聲色低頭看雜誌的龍斐陌,「我出去走一下。」

  夜空幽遠,月華如洗,清風微凍,蟲鳴纏綿。我閉目冥想。楓樓?早在我畢業那年,就已經拆掉,那棵石榴,也早已不知去向。

  黃昏院落,淒淒惶惶,酒醒時往事愁腸。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身後一個聲音響起:「不冷嗎?」他走過來,執住我的手,「欣賞月色又不在這一時。」

  他的手微涼。

  他仿佛,什麼都知道。

  我同樣沒有想到,會遇到她。

  她站在一個狹窄的超市里,手裡牽著一個約莫十歲的小男孩,「你好。」

  我有點勉強地道:「你好。」我不知道如何應對才算合適。

  她彎腰,對那個盯著我看的男孩子,「懷帆,叫姐姐。」

  那個男孩子,有著俞家人特有的長睫毛和略略深陷的眼窩,他仍然盯著我,突然間就笑了,「姐姐好。」面對著這樣一張燦爛的笑臉,

  我只能微笑,「你好。」

  她揚起下巴,指向那個角落,「能不能去坐坐?」

  她先是看向不遠處跑來跑去的兒子,隨後轉向我,她遲疑了一下,「能不能叫你……」

  我淡淡地道:「隨便。」從知道有這個人存在至今,少說已經有十年。我打量著她,說實話,父親有過很多眾人心照不宣的風流韻事,唯一跟他最久,而且生下一個兒子的,就只有她。連爺爺奶奶都知道她的存在,還因為暗地裡去探視這個孫子被母親發現而大發雷霆,鬧得不可開交。

  我並不是第一次看到她,但每見她一次,我都要替她可惜。三十出頭的年紀,看上去眉清目秀,氣質清雅,談吐似乎也不俗,卻在這個不尷不尬的位置上一待十數年。

  她發覺我的注視,竟然現出一絲絲的窘迫,「桑筱,我……」她深吸了一口氣,「……你爸爸……」

  我低眉。

  她停下來,過了很久,低低地道:「對不起,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我沒有吭聲。

  又過了很久,她輕輕籲了一口氣,「沒關係。」她看向不遠處,自言自語地道,「早就已經沒關係。」她的眼神有點迷茫無措。

  我突然間就有些不忍,我看著那個朝我們揮手歡快地笑著的孩子,「你……」

  「去澳洲。」她輕輕地道,「今天。」 她看向我,「桑筱,你爸爸……」她遲疑了很長時間之後,「……沒有你想像……」

  她低下頭去,「他說過,你越長越像……我們都……」又是一陣沉默之後,她仿佛斟酌了很久才下定決心般,「桑筱,你爸爸……」

  我看著眼前來來去去的人,淡淡地道:「從前有個人去拜佛,到得廟裡,發現早有一個人跪在蒲團上,裝束和佛龕上的觀世音一模一樣,他想了想,轉身離去,就此不再踏入。」

  她默然,直到那個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媽媽媽媽,時間快到了!」

  我目送著一大一小兩個背影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漸行漸遠。能夠這樣安排這對母子,父親算盡力。他獲刑六年。我亦已盡力。

  人不可乙太貪心。

  求人不如求己。

  我兜裡的電話響了,我看了看接起來,「喂——」

  是那個熟悉的聲音:「桑筱,在外面?」

  我眉梢微挑,「有事?」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地道:「桑筱,回去整理一下東西,我們儘快出發。」

  我愣了愣:「出發?」去哪兒?

  他微笑著,「是,出發,」他頓了頓,「去英國。」他的聲音,溫暖而和煦,「我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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