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南加州從來不下雨 | 上頁 下頁
八十九


  我舔舔嘴唇,站到拐角的窗前,拿出手機,撥電話給二姐,想問她薩托尼尼怎麼樣,二姐前幾天剛從那裡度假回來,她家的電話卻總也打不通。

  九點半,我穿過兩個街區走到咖啡店時,裡面開著很暖的空調,星星點點坐著客人,環顧四周,嶽洋和他的媽媽不見影蹤。我比劃著詢問調咖啡的店員,他告訴我,那兩個人半小時前就離開了。我遲疑一下問,「他們有沒有什麼…異常」,他晃晃頭上幾撮黃毛,有些茫然地搖頭「看上去挺好」。

  我正要轉身離開,他叫住我,端過來一杯冰摩卡,杯緣站著一根細長的巧克力棒。店員告訴我,「剛才那位先生已經付過錢了,他說你喜歡摩卡。」

  我有些驚訝地在吧台邊的凳子上坐下,默默地喝下那杯摩卡。濃郁的咖啡經過冰鎮,帶出一份別致的苦香,巧克力棒撥得冰塊沙拉沙拉響。

  我想起我們頭一次在這裡見面,我點的就是這種冰摩卡。不過,那一杯後來被嶽洋的頭髮喝光了。

  我喝完咖啡,說聲「謝謝」,走出門,冷風從每個街角不遺餘力地卷來,無聲地宣告冬天將至。

  我叫了一輛計程車回家,車子在燈影裡穿梭疾行,我突然有種感覺:也許,我做得不對。

  星期天的夜晚十點,嶽洋住的那棟樓房裡燈火通明,只有他的房間暗著,像燦爛的錦緞上一個黑漆漆的洞,今天,他又忘記開燈了。我摸著口袋裡的鑰匙圈,左起第三把是他家的鑰匙,但是猶豫半天,還是決定不上去。

  十一點,十二點,臨晨一點。有人敲門,一個女人的聲音隔著門縫先飄進來,從貓眼裡看,是葉曼。

  打開門,葉曼氣喘吁吁地說,「總算到了!」嶽洋一手搭著她的肩膀,滿身酒氣,「這男人怎麼才那點酒量?」她像是很不滿,「連猜拳都還沒開始噢!」葉曼穿了一件很金屬感的衣服,腳上亮晶晶的同色金漆皮鞋,金色眼影,眼睛上厚厚地堆著睫毛膏,嘴唇塗得發黑,脖子上卻掛著一塊足有電影裡賈寶玉的「勞什子」那麼大的玉鎖片,神色有些不耐煩。

  「他不會喝酒。」我回答。

  我們一邊一個扶嶽洋到沙發上躺下,葉曼說,「跟我下去拿東西。」

  「什麼東西?」

  「你跟我下去就知道了,」葉曼的手機響個不停,她拿起來笑著「知道了知道了,我馬上回去!」

  計程車的後座上高高地聳起幾座山,居然都是蛋糕,五花八門的盒子,一個疊著一個,花枝招展。

  「這些…裡面全都有蛋糕嗎?」我很吃驚。

  「當然,」葉曼瞟我一眼, 「他說那是他二十年的生日蛋糕,」她端過來一個水果蛋糕,「接著!」

  (147)

  我和葉曼把那二十個蛋糕捧到我小公寓客廳的桌子上,五花八門的盒子堆成幾排,幾乎碰到了天花板上裹著彩色玻璃紙的吊燈。盒子裡隱隱傳來奶油的香氣。

  葉曼吸吸鼻子,「不錯嘛,不知哪家糕點店買來的,品種挺全的,」她饒有興趣地碰碰一個綴滿向日葵的盒子,「我要吃這個,」她把盒子抱下來,打開蓋子,反客為主,「有什麼可以切蛋糕的嗎?我肚子餓了!」

  盒子裡蛋糕的濃郁香味像出籠的鳥一樣彌滿了房間。我看著葉曼,有些遲疑,「你不是說馬上回去嗎?」

  她看看我,咯咯地笑起來,「怎麼,不喜歡我多待一會?」她的神情有些揶揄,「我辛辛苦苦把你男朋友送回來,你立刻就趕我走,不太夠意思哦。」

  我有些不好意思,去廚房裡拿了切蛋糕的刀遞給她,再泡了兩杯茶。

  葉曼切開蛋糕,取了一塊,放在盤子上,蛋糕上頂著一朵紅豔豔的奶油花,她把那一塊遞給我,又切了一塊給她自己,上面是那塊蛋糕的另一朵奶油花。她笑著自言自語,「我一直覺得奇怪,明明都是一樣的奶油,那些糕點店為什麼不肯多做幾朵。小時候有一回,一個親戚家的孩子過生日,蛋糕上也只有兩朵奶油花,小壽星拿一塊,大人們想也沒想,把另外一朵花給了葉敏,她馬上就拿過去。當時我真恨她,她明明知道我也很喜歡吃奶油花。」她大張著嘴吞進那朵花,小心翼翼地用紙巾擦拭唇膏的邊緣。

  嶽洋靠在沙發上,頭轉了個方向,嘴裡說了句什麼,又沉睡過去。

  「怎麼回事情?」葉曼指指那些生日蛋糕。

  「他沒跟你說嗎?」

  她搖搖頭,用問詢的眼光盯著我。

  我低頭不語。把手裡的勺子叉下蛋糕上奶油花的一個花瓣,送進嘴裡,卻木木的,沒有什麼甜味。

  過了一會,葉曼打破沉默,「不想說就算了,」她看看表,「我真該走了,還有場牌要打。」

  我問她,「葉敏要訂婚了,是不是?」那是前兩天她在博客上隱隱約約透露出來,引起眾多粉絲一陣騷亂,群貼齊放。

  葉曼抬起眼睛,「你很關心她嘛,」然後點點頭, 「十二月三十一號, XX酒店,據說賓客請了五十桌,據說新郎家裡很有錢,以後結婚排場會更大。」 然後補充一句,「你可以和嶽洋一起去啊。」

  「他會去嗎?」我幾乎立刻追問。

  「我剛才告訴他,他說一定會去。」

  五分鐘之內,葉曼飛快地吃完剩下的蛋糕,補了臉上的妝,心血來潮式地露出一個甜蜜的微笑,「高臨安,別太把男人當回事了。嶽洋說有時候你讓他覺得緊張,不管怎麼樣,女人讓男人緊張,」她搖搖細長的食指,「不太好哦。」

  我看著她那張美如蘭花的臉,忽然有些迷惘。我問她,「你愛過一個人,愛到為他做什麼事都願意嗎?」

  她回望著我,臉色沉靜下來,過一會,突兀地說,「我走了。」

  屋子裡就剩下我和嶽洋兩個人。時鐘靜靜地走,搭一下,又一下。我把嶽洋的手臂搭我的肩膀上,慢慢地,一步一步從客廳挪動到房間,像只小老鼠在費力地搬動一隻喝醉的貓。本來可以請葉曼幫忙的,但我不喜歡那樣;我寧可自己費足力氣去背他,像小老鼠搬動一隻醉貓。

  「高臨安,別太把男人當回事了。」葉曼的話又在我耳邊響起,剛才我沒問她為什麼要這麼說。不知怎麼的,我有點害怕深究。

  嶽洋躺在床上昏昏睡去,我坐在旁邊看著他,他不理我,於是我把臉貼到他的脖子上。我問他,「瓶子,你生我氣了嗎?」他沒有回答。

  那天晚上,我靠在他的身上睡去。臨睡前,我花了幾乎一個小時,終於解開了他左手腕上那條紅絲線上的同心結。年深日久的結在絲線上留下一道細細的痕,我輕輕歎了口氣。

  我再問,「以後我們一起過生日好不好?我先陪你過,你再陪我過,那樣,我們就誰也不會寂寞了。」

  (148)

  牆上的鐘依稀滴答作響。我換上睡衣,躺在嶽洋身邊,把被子掖到貼近下巴,注視著他。鄰家那對開服裝店的夫婦正在大戰三百回合,男的威猛地嘿咻嘿咻,女的投入地嗯哪嗯哪,靜夜裡,聲音隔著薄薄的牆壁傳來,盡心竭力,偶爾夾雜著一兩聲頗為曖昧的「哎喲」,讓人聽了想給他們遞杯水過去,「同志們辛苦了。」就在昨天,女人不知為什麼原因公開破口大駡男人是豬且祖宗八代都是豬,男的惱羞成怒「那你就是只母豬天天給我操」。此刻他們親密無間地抱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不嫌棄誰是豬。然後到了明天,他們爬起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繼續開罵。

  說來有趣,男人和女人,光著身子時做的事大同小異;等穿上了衣服,一切的一切,就複雜起來;傳宗接代的事情,翻過來覆過去,千萬種悲喜劇上演。難怪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那是被煩得無可奈何的笑。

  我伸出手去摸摸嶽洋的腦袋,他的頭髮有些零亂。我的手順著他的頭頂,慢慢地移向額頭,眉心,鼻子,臉頰,最後捏捏他的兩隻耳朵,第一次發現,他的耳輪很圓很大,耳垂卻十分柔軟,和我的,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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