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南加州從來不下雨 | 上頁 下頁
八十八


  他用眼角瞄我一下,「不管你怎麼想,那一段起碼很無聊,」車子打個彎,「我幹過很多無聊的事。」

  事實證明,大哥的日記並不是為追女孩子而寫,也不是為記錄花了幾兩飯票多少菜金,而是一本真正的 ----- 日記。大哥的日記裡,詳細記述著他每天的心理活動,而那些心理活動拼合起來的人,竟然和我印象裡的大哥有那麼多不同。我印象裡的大哥,一臉陽光﹑開朗卓越﹑充滿信心,可那本日記告訴我,高中時他曾為了一個同學在期中考拿走第一名嫉妒得發瘋,給老師打小報告揭發她早戀,後來那個女同學和她男朋友被當眾點名批評;他一度迷戀班上的實習英語老師,常常自瀆,事後又沖冷水浴懲罰自己;大學裡,為了當選校學生會主席,利用個人魅力讓好幾個系的女學生幹部心甘情願為他拉票;對家人的不滿,怪老爸老媽的倔脾氣,沒能為他鋪一條更光輝的路,大姐的清高,二姐的不檢點,小安的幼稚……唯一的亮點,是寫到正式交女朋友之後,他說「她可以說十全十美,我覺得生活裡的一切終於有了意義」。

  我終於明白何以老爸這麼多年來一直藏著它,沒讓我們看到。老爸說「大安雖然去了,總覺得他還在,這裡是他的隱私」;而隱私,並不總讓人愉快,有時候還會讓人傷心。比如我從來想不到小時候無意撕破他攝影課的膠捲,他嘴上說「沒什麼」,心裡其實覺得我十分討厭。

  青春期都有苦悶,大哥也不例外,只能說,他努力把自己塑造得太好。報上那麼多年輕的網路富豪財經精英,我想,大哥在世,也該是其中一員;不過,我是否還像從前那樣敬佩和崇拜他,是另外一回事了。老爸一直藏著大哥的日記,也許因為他希望我們相信他是完美的好兒子,好哥哥,而他自己,也希望那麼相信。

  我把日記本交給舒穎姐姐時,她有些詫異地揚起眉毛,我避開她的眼神。一個星期後,她把日記本還給我,臉頰瘦了一些,像是沒休息好。她什麼也沒說,過一會,微笑起來,「謝謝。」我看見她眼角的晶瑩,她纖細的手指搭在我的手上,脈搏的顫抖像蝴蝶翅膀的輕輕觸動,許久許久。

  又過兩個星期,消息傳來,舒穎姐姐打算結婚了,對象是于樂瑤介紹的﹑他們那家雜誌社的孫康,樂瑤大驚小怪地說她有紅娘命,大姐二姐都很驚訝,只有我和老爸理解個中緣由:大哥的日記裡,從頭到尾,從尾到頭,誰都有,就是沒有舒穎姐姐,連討厭的份都沒有 – 她像一個幽靈,十幾年來,化入一個不屬於自己的身份,在自欺欺人。總有一天,有人要告訴她,老爸選擇了讓大哥自己告訴她。

  金庸小說裡的大俠讓每個女人眼饞,夢想勾引一個,但大多可遠觀不可褻玩,像胡一刀,像被死亡化妝過的大哥。現實中,每個女人,在適當時候,需要一個世俗的,會長痔瘡的男人,去褻玩她,也被她褻玩一把。於是舒穎姐姐像泰坦尼克號裡那個上流社會的胖丫頭,把昨日的戀人按進了大西洋,在淚眼中朝最近的一艘救生艇吹響了哨子。

  二姐說,「今天我在星巴克碰見舒穎和她那個男人,怎麼看怎麼彆扭。」我問「他們不配嗎?」「配是挺配,就是……舒穎到底為什麼突然要結婚?」我說,「也許她想想,想明白了。就像電影裡,阿甘跑啊跑,跑啊跑,然後突然停住,往回跑。」二姐用帶點迷蒙的眼光看著我。

  我腦海裡又浮現出大哥臨終前,舒穎姐姐在他床頭在孟庭葦的歌聲中讀「笑傲江湖」的情景。那依然是,依然是我見過的﹑最最癡情的場面。

  十一月的冷風裡卷著點點雪意,我穿上長長的皮靴站在公司邊高樓大廈的陰影中,櫥窗裡閃亮著各式各樣的戒指。櫥窗的倒影裡,我看見嶽洋站在路沿,對著我的背影舉起了手機又在拍照;我把兩隻手背到身後一起舉成OK的手勢。

  我轉過頭,「你又拍什麼?」

  「你的套鞋款式很好。」他放下手機,在棒球帽檐下孩子氣地微笑起來。天很冷,頭頂上像有一個巨大的冰箱,把我們的一言一笑都凍得清涼。

  (145)

  「那是靴子。」我抗議,低頭看看自己及膝呢裙下面的皮靴。

  「很漂亮,」他說,一邊把手機遞過來,「你看。」那裡面是我的背影,黑色薄外套上面一頂紅色絨線帽子,帽子頂上一個毛茸茸的球,幾縷頭髮從帽子底下鑽出來,顯得有些紛亂。

  「我從來沒見過自己的背影,」我看著笑起來,「看上去像另外一個人。」我要他再替我照幾張。

  我又轉過身去,嶽洋退後兩步,卻又走回來,伸手掀開我的絨線帽,把一對耳朵露出來,撥開旁邊的頭髮,滿意地點點頭。

  他背靠著梧桐樹替我又照了幾張。櫥窗玻璃把背景裡的梧桐樹葉和葉縫裡的藍天都濾成了淡淡的灰白色,光影在裡面隱隱流動,像一條沒有源頭的小河,而我們站在河流兩岸,我在這邊注視著他,他在那邊注視著我。嶽洋微低著頭,眼神十分專注,仿佛瞭望著什麼地方,他身上穿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件看上去有幾分流氣的黑色夾克衫,從春天到秋天,好像舊了一些 – 雖然我很懷疑他是否洗過。

  我想起我們在舞廳第一次見面,以及我把一杯冰咖啡醍醐灌頂般地澆到他頭上,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要笑。」他在背後說。

  「你怎麼知道我在笑?」我問。

  「我感覺得到。」

  我問他,「你還去和人賭女人嗎?」

  他說,「你在明知故問。」我又微笑起來。

  「你在看什麼?」他問。

  「我在數這個戒指上有幾顆星,」那是一個樣式簡單的戒指,稍寬的白金指環上分嵌入細小的鑽石,在燈光下,像是一顆顆小星星散落在銀河,反而比旁邊大幅廣告的「八星八箭精品鑽戒」更雅致。戒指放在盒子裡,一半沒入白絲絨中,「一,二,三,四,五,六,」露出來的這一面嵌著六顆小星星,「那頭應該也有六顆,總共是十二顆……」

  我告訴岳洋舒穎姐姐終於要結婚了,「如果我是她,就選這個戒指,」 我把手放到他的夾克口袋裡,「多好看啊。」他的夾克衫口袋裡很暖和,我把另一隻手也放進去,像只小袋鼠一樣從背後環抱著他。人行道上有兩個緊裹風衣的女孩大步走過,對我們看了兩眼,交換一個眼色,她們大概覺得我很不淑女,我卻有種肆無忌憚的快意。

  「為什麼不是那個?」他指指旁邊那個很標青的一克拉鑽戒。

  「太貴了,」我說,「而且不像她。」

  我們默默地在櫥窗前站了一會,他說,「走吧。」

  我依在他的背上說,「你背我。」

  在無數行人的眼光裡,嶽洋一路把我背到了地下室的車庫,氣喘吁吁地靠在吉普車門上,「沒想到你那麼重!」

  「是你缺乏鍛煉吧,」我笑著回擊,然後問他星期天晚上有沒有空,「我想去我們第一次一起喝冰咖啡的那家咖啡店。」

  「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我說,「就是想去看看。」這麼說的時候,我的心裡開始隱隱不安起來。岳洋的媽媽已經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昨天晚上我和她通了很久電話,她甚至開起玩笑「你到底喜歡洋洋哪一點」,我說「都喜歡」,她用帶點沙啞的嗓音笑了「當然了,他不會像對我那樣對你」。

  她說,「高小姐,我會一輩子感謝你。」

  我說,「伯母,請叫我小安吧。」不知為什麼,任何「一輩子」的說法都讓我覺得有些沉重,無論喜悅還是悲傷。

  晚上,嶽洋在空中講了個癡心女子的故事,自然沒用真名,把孟庭葦換成了趙詠華,把笑傲江湖換成了書劍恩仇。下一個打熱線的失戀男人追問「是真的嗎」,他說,「基本上是」;對方問「她現在呢」,嶽洋說「我不清楚」;對方說「還是不敢相信,這樣的女人,早就絕種了」。聲音裡的細微震顫像蝴蝶翅膀在午夜風裡細細飛旋。

  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146)

  我在離那家咖啡店幾個街區外的一家屈臣氏裡打了上百個轉,把架子上每一種商品翻過來轉過去,轉過去,再翻過來,一位領口上系著蝴蝶結的售貨小姐好幾次走過來問是否需要什麼東西,我架不住她的目光,隨手拿下一盒保濕面膜,回身轉到另一個角落。我想她也許把我當成了競爭對手的眼線。

  店裡人來人往,林林總總的化妝品透出一種凡俗而親近的華麗。旁邊一個女孩問男朋友「幾點了」,拎著大包小袋的男孩子說「八點半」,我的心一緊,停住腳步,下意識地朝門口看了一眼,仿佛能望到幾個街區以外,隨後又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 是嶽洋和他的媽媽見面,又不是我和他的媽媽見面,這麼緊張做什麼。

  我想像嶽洋面對那個不曾料到的場面會怎麼處理,卻怎麼也想不出來,因此有些沮喪。于樂瑤有段時間喜歡說「周凱這個人啊,他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拉什麼屎,幹的還是稀的,或者半幹稀。」聽得人直皺眉頭,她卻滿臉得意;那是在她和周凱很相愛的時候。此刻,我無端地羡慕起這種自豪的粗俗。

  樂瑤已經很久很久沒那麼說了,或許,她已經不再那麼在意周凱拉什麼屎了吧。周凱一如既往地對她好,陪她去宜家搬回這個運回那個,一張矮凳都要許多錢,但樂瑤依舊不快樂,還是偷偷地和方建見面,即使他同時有別的女人,即使他興致一到就來無影去無蹤。樂瑤說她喜歡刺激,方建的生活裡,多的就是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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