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南加州從來不下雨 | 上頁 下頁 |
八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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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一個人,主要是大姐和二姐…」我鼻子有些發酸,「她們說朱阿姨人好,身體健康,又比你小幾歲,正好……」 「正好什麼?」老爸眼睛一瞪,「給我養老送終?你們找物件,就是驚天動地,海誓山盟,差一點不行,到了我老頭子這裡,變成人好,身體健康,小幾歲,就夠了?你以為爸爸沒有年輕過嗎?吭?有句話叫『曾經滄海難為水』,你懂不懂?吭?」 我低下了頭。不好,大姐二姐都不在,老爸的怨氣沖著我一個人,飛流直下三千尺。 「到底還是小孩子,一個個,以為自己什麼都懂……」老爸靠回床上,「人哪,都是越老越醜,兩個人在一起慢慢地老,看慣了,心裡還是對方年輕時的樣子,就不覺得醜,等到六七十歲,身邊突然冒出個老太婆,她身邊冒出個老頭子,受不了的。古話說『白頭偕老』,不光是口彩…小朱跟我想法一樣,這把年紀,能做個朋友,互相照應,已經很好了。」 「你的男朋友呢?」老爸突然發問。還沒等我來得及回答,老爸發令,「叫他來。一個小時後我要上廁所。」 「我陪你去。」 「你在旁邊監視,我撒尿的興趣都沒了,」老爸一橫眉毛,表示不稀罕,「叫他來。」 那天,嶽洋和老爸在廁所裡磨蹭了足足二十分鐘,出來後,老爸坐回床上,問他有沒有讀過朱子家訓。 出乎意料,嶽洋說他讀過,「三姑六婆,實淫盜之媒;婢美妾嬌,非閨房之福。」他的表情十分鄭重。 老爸很滿意,「理學雖迂,這幾句話,點的是男人的死穴,」然後對我說,「小嶽這個人,比你細心。」 「那幾句話我也會背。」我說。 「小嶽這個人,比你細心,」老爸重複一遍,又轉向他,「小安這個孩子,不能虧待她。不能虧待她。」 「你跟我爸進了什麼讒言?」在醫院的走廊上,我問他。 (143) 嶽洋在樓梯前站定,對我看了一會,兩邊嘴角一同向上,拉開一個笑,「那是我們男人的事。」 「你們男人的事?」 「你爸好像有點痔瘡,」他開始下樓,「我建議他試試用牙膏,最好是含中草藥成分的,每次…」他轉過頭,「還要往下說嗎?」 我皺起眉頭,「我老爸居然…」我想像不出老爸坐在馬桶上擰眉皺眼地五穀輪回,而嶽洋在旁邊介紹牙膏擦屁股的妙用。 「你爸本來只是想放放水,是我建議的,」他臉有得色,「我說『伯父,我開車過來要半個小時,順便的話,就一次解決了吧。』」 「你…你居然…」我目瞪口呆,「然後你就教我老爸那種江湖偏方?」 「不是江湖偏方,」嶽洋一本正經,「我長過痔瘡,就是那麼治好的,」然後又笑起來,「我告訴過你,這是男人的事。」 我又好氣又好笑,「我爸還跟你說什麼?」 「你爸說你是撿來的,我說我知道,然後他說你撿來的時候只有六斤,裝在籃子裡放在家門口,上氣不接下氣,可憐巴巴,一轉眼長這麼大了,最後歎口氣說,『我不明白小安為什麼會喜歡你,可既然那樣,我也會喜歡你,否則她會不喜歡我的』,」嶽洋看看我,一邊嘴唇由於笑意,微微歪著,「你老爸很會煽情。」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爸就是這樣,感情充沛起來可以讓蟑螂掉眼淚,」我抬起頭,「下次你應該去聽他講課,尤其每學期第一堂課,像說評書一樣。」 我們站在樓梯拐角的圓拱形窗戶前,空氣中不知哪裡傳來一陣幽幽的花香,融進醫院的藥水氣,夕陽透過彎彎的窗棱照過來,懶懶的,投射在嶽洋的身上,端端正正雕塑出半邊臉的五官。那並不是一張很有型的臉,圓圓臉上兩道濃密的眉毛,上嘴唇薄下嘴唇厚,嘴角上翹,耳朵招風,卻總有一點什麼,牽動我心中那段主管眼睛的神經,讓我忍不住一看再看,也許,如他所言,我是另一個版本的他,而他是另一個版本的我,所以冥冥中難逃彼此相望的劫數。 「我也不明白我為什麼會喜歡你。」我聽見自己喃喃地說。 嶽洋也正凝視著我,突然,輕輕地說,「別動。」 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給我拍了一張照。 「你為什麼總是給我拍照?」 「你有些時候的樣子很特別。」他這麼說著,一面把手機放到車子前座控制板上,旁邊就放著我給他的那串淡紫色的木珠。 「其實,這串珠子就是我爸剛才提到的舒穎姐姐送的,」我默默地把它拿起來, 「舒穎姐姐說,給自己喜歡的人戴在手上,滿了八十一天,對方就會死心塌地,一輩子不變心,」我抬起頭來,看著他,「是不是很土?」 嶽洋也轉過頭來看著我,我們都沒說話。空氣裡慢慢地溢起一份難堪。我慢慢地把珠子戴回我的右手,心裡有個地方,仿佛被朝左折了一下,又朝右折了一下,再朝左折了一下。 我問他,「嶽洋,我不在的時候,你想我嗎?」 他說,「想。」 「想到什麼程度?」 「想到…」他停一下說,「有些害怕了。」 「害怕什麼?」 「我也不知道。」 我有些感慨,「你那麼會討我爸喜歡,為什麼對你媽……」 嶽洋默默無語,發動了汽車,問我,「回去嗎?」 我的膝蓋上,放著一本用塑膠紙包好的日記,淺藍封面,上面有一把鎖,鎖上插的鑰匙,已經長了銅綠。那是十多年前流行過的日記本式樣,很多女孩子都有一本,每天晚上寫入自己的心事,小心地鎖上,算是自己小小的隱私。 說來有趣,我家三個女孩,除去老師佈置的作業,都不寫日記。這個精緻的日記本,竟然是大哥的。大哥去世後,老爸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保留至今,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大哥還有這個習慣。 老爸說,「拿去給小穎好好看看,希望對她有點幫助。」 (144) 我問嶽洋,「你寫過日記嗎?」 他把車窗打開一點,讓外面的風灌進來,「寫過。」 「寫些什麼?」 「在大學裡追女孩子,她喜歡寫日記,要我也天天寫,寫了定期給她看,」嶽洋微笑著,「物理系的班女生少,物以稀為貴,能追到一個很神氣。」 「你在日記裡都寫些什麼?」我問。 「寫她如何如何好,我怎麼天天想她,反正是她看了會高興的話,」他用一隻手摸摸鼻子,「那個女孩子有點柏拉圖。」 「後來呢?」 「追到了。」 「再後來呢?」 「分手了。」 「日記呢?」我接著問。 「分手那天,我送給她,」他簡潔地說,「她說『我要它幹什麼』,我說『我留著更沒用』,她突然哭起來,一面哭一面罵我混蛋,當時我感到莫名其妙,後來回想起來,覺得那麼說好像太無情了。」 「你也有覺得自己無情的時候?」我看著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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