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南加州從來不下雨 >


  那個帥哥到了北疆起初還給樂瑤寫信,後來就交上女朋友,沒了音訊。樂瑤從來沒後悔過,或許,白羊座的女孩就是這麼乾脆果斷,慧劍斬情絲,俐落得像街口山西大叔手裡的刀削麵。

  樂瑤認識舒穎姐姐之後有些失望,覺得沒有預料中那麼國色天香,「我還以為她會像龔慈恩。」

  「我早就告訴你她長得很普通。」

  平心而論,隨著年齡增長,加上一直在大型外企當文員,環境薰陶,學會了打扮,舒穎姐姐比從前漂亮許多,乍一看像變了個人,不變的,是她對大哥的一往情深,超過了所有人的想像。

  大哥的骨灰入土時,她燒掉了一套金庸全集,悠悠地告訴我們,是為了大哥才看金庸的,還說金庸小說的女人中,最敬仰胡一刀夫人,說話的時候臉上帶著點不可捉摸的微笑,讓一門忠烈的金庸迷們嚇得汗毛豎起來,連悲痛都忘了,之後幾天大姐寸步不離地陪著她,唯恐她做出什麼傻事,二姐說「看來苗人鳳的老婆也不是沒有長處,起碼不會去尋死」。

  之後十年裡,舒穎姐姐的暗戀變成明戀,一發不可收拾起來,物件擴展到我們全家。每年大哥的生日祭日她都會去上墳,平時隔一兩個月就到我們家來,把大哥生前住過的房間打掃得乾乾淨淨、纖塵不然,完了就替我們打掃,而且一臉欣然,弄得不明就裡的鐘點工朱阿姨以為我們另外請了人,幾乎發火。

  剛開始大家不怎麼當回事,直到有一天,我和二姐回家,發現我們亂堆在門口的髒皮鞋每雙都被擦得煥然一新,連鞋跟和鞋底都光可鑒人,才打心底裡替她悲哀起來。

  金庸小說裡的女子,或許很多人覺得娶一個夫複何求,但如果哪天,真有一位陰差陽錯,悠悠然走下「雪山飛狐」來給你擦皮鞋,你會發現,其實,那種福分,很少人消受得了。

  舒穎姐姐的終身上了高家的議事日程,大姐替她介紹過好幾個男朋友,然後二姐,我拉的皮條是樂瑤的大表哥,後來連老爸也出馬,去學校裡找來個年輕有為的單身博士、副教授,舒穎姐姐每次都去赴約,笑眯眯地同人家見面,見過後卻一律堅決推辭,讓很多男士莫名其妙掃了面子。

  老爸對她提議以後不必再來我們家,她微笑著說,「您要嫌我,我就不來了。」 弄得老爸不好說什麼,到下個節日,她照例拎著水果點心上門,做不收錢的清潔工,朱阿姨明白了前因後果,嘖嘖兩聲,皺起眉心,「真真作孽」。

  飯桌上,又提到舒穎姐,老爸咬一口春捲,把腦袋順時針轉九十度,再逆時針二百七十度,「問世間,情-為-何-物--」

  童子捷像終於撈到了獻殷勤的機會,立即接口,「直教人,生-死-相-許。」 臉上有些得意,好像覺得頗為風雅,可惜只有他一個人在笑。說來奇怪,那句話從老爸嘴裡說出來,酸歸酸,好歹有些才子氣,到他那裡,完全變成電視劇歌詞,要不是沒人理,八成會「看人間多少故事,最銷魂梅花三弄」繼續下去。

  大哥從前那位正宗的女朋友,很多年不見了,去年冬天在街上又碰到她,過人行天橋的時候,同我對面走過,保養得很好,化著淡妝,穿了一套低調的名牌,除去臉上不可避免地有了些紋路,稍微胖了一點,同以前並沒有太多改變。她手里拉著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一個勁鬧著要買小攤上的糖人,她有些不耐煩,「髒的,吃了拉肚子,等下媽媽帶你去麥當勞。」

  看見我時,她站住,臉上起了點淡淡的詫異,過一會兒,拉起兒子往前走,走幾步,又回頭看看。我想她大概覺得我似曾相識,可又想不起是誰。其實,我本來想跟她打招呼,臨開口才意識到,我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了。於是,我們就像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走出很遠,我還能聽見身後小男孩在歡呼「媽媽我要吃麥樂雞!」

  時間改變了回憶,大哥曾傾心愛過的女孩被遺忘了,包括被她自己,那個已不復存在的位置讓舒穎姐姐取代,而我們全家正在齊心協力眾志成城地算計著把她嫁出去。

  我心裡突然很難過,又說不上為什麼難過。

  我和大姐、二姐曾經通宵達旦地討論過,要是大哥當初沒死,會怎麼樣。

  大姐認為大哥會明白最愛他的是誰,舒穎姐姐會變成我們賢良淑德的大嫂。

  二姐嗤之以鼻,「又不是瓊瑤片。」

  當時我堅決站在大姐那邊,整晚都在想,就是為了這點,大哥也不該死。

  可是,幾個月前,再想起這件事,突然轉過念頭來。那天晚上,我拎著皮箱,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到深夜,手裡拿著一隻快倒空的Dolce Vita香水瓶,形狀像個石榴,頭上有個圓溜溜的透明瓶蓋。

  最後我轉累了,在一條小街的人行道邊坐下,這邊舞廳的買票小哥和那邊髮廊的洗頭阿妹工作有閑,露骨地隔街對拋眉眼,我毫無顧忌地坐在旁邊當電燈泡。

  那是我第二個男朋友,相處三年,在一起住了一年半。我們是在網路上認識的,他剛好姓蔡,頭一回見面,我們覺得彼此就是又一對痞子蔡和輕舞飛揚,連空氣都擦擦地跟著放電。

  我搬進他的小公寓時,他送給我這瓶朝思暮想的香水,按照小說情節陪著我一同走過香水雨,很浪漫的場景,可直到那時,我才發現,自己其實並不喜歡Dolce Vita。

  那天,我又一次看著他和某個女孩子在網上調情的聊天記錄,已經不再憤怒了,只是覺得奇怪 -- 那些話,和幾年前他對我說的,幾乎完全一樣。搞了半天,他只會講這麼幾句。

  我整理箱子說要搬出去,他問我為什麼,然後我們同時意識到,那是一天之內,幾頓飯間,頭一次開口說話。不知不覺,我們開始有些嫌棄對方了。

  也許我們曾經是痞子蔡和輕舞飛揚,可惜有時效,到西元2006,已經過期了。

  手機響了,我不接。他發短信叫我回去,我按下「478」,想了想,消掉,換成「886」 發了出去。我並不恨他到希望他去死,只是實在不想再見到他。

  然後我又想到舒穎姐姐,想了很久,突然明白自己當初為什麼那麼難過:如果大哥沒死,他很可能還是會娶那個漂亮女孩。以大哥的為人,會能把事情處理得很好,但他還是不會娶舒穎姐姐。大哥的死,傷了所有人的心,卻成全了舒穎姐姐的愛。

  或許,愛情就是要讓人失望的,不是這種方式就是那種方式。想尋找白馬王子,可惜遍地是馬夫 -- 儘管也穿著白制服。

  唉,問世間,情是什麼裡個東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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