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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八


  她沒想到有一天自己對這篇文章能有這麼深的感悟,她每講一句話,都能聽見那個老丞相滿心的無奈和擔憂,可是這擔憂又有什麼用呢,不久他就要遠行,而曾經費盡心血打下的一片江山也將葬送,誰不心疼呢!

  學生們依然是出奇地乖巧,他們越是乖米粒兒越是疼,開始寫板書了,她舉起粉筆,手是顫抖著的,然後忽然發覺自己的眼前一片模糊,眼淚是早就不知不覺地流下來了的,怪不得孩子們那麼安靜,他們是看見了她眼裡的淚的,再回過身米粒兒不敢再看臺下了,她用課本擋住眼睛,把臉埋在書裡,她看著課文,一邊講,一邊腦子裡就電影一樣地閃過所有和孩子們相處的鏡頭,那些愉快的充滿了笑聲的畫面讓她一陣陣撕心裂肺地難過。

  難道說真的就是最後一課了?曾經講過的都德的那篇文章中,被迫離開教室離開學生離開母語教學的韓麥爾先生竟然成了她自己,當初只是在課本裡分析的那種離別之前難以言說的無奈和酸楚竟然直直地滲入了骨髓裡,感覺好像真的有人在身後,用槍逼迫著你離開,離開,離開!

  一節課手忙腳亂地上完了,分析完最後一句話心裡頭沉甸甸的,佈置完作業,逃也似地離開教室,一顆心還在重重地喘息著。

  偏偏這時候又來了家長,是柳茵茵的父母,講到孩子期中考試之後的退步,「我們發現她最近特注意打扮,米老師,這會不會是不好的信號呢?是不是說明她沒把心思全都用在學習上呢?」

  「還有她那個髮型呀,我們也看不慣。本來她前面有個劉海兒,小姑娘嘛,留個劉海顯得天真點兒,她卻非要把它往後梳。您知道,她的腦門兒大,往後一梳就更顯得前額禿,而且還顯得歲數挺大的,有機會您說說她,我們說了多少次了都沒用,您說她,准保管用!」

  米粒兒從來都不對學生提那麼具體的要求,通常情況下她尊重學生的審美個性。可是她也理解家長的一片苦心,在擔心孩子學壞這方面,有些家長脆弱得有點兒近乎神經質,就像他們擔心孩子不聽他們的話,實際上是在潛意識裡拒絕孩子必然到來的長大。

  和家長一起走到校門口,正巧遇見那個固執地變了髮型的柳茵茵,米粒兒用手胡擼了幾下她的頭髮,眼神中全都是愛撫和眷戀。「茵茵,米老師還是覺得你梳劉海兒好看,那樣顯小,不過你自己願意老師不會勉強你的……要知道好好學習,就快考試了,你的培林的訓練課要協調好……」

  米粒兒想著柳茵茵是培林交響樂團拉首席小提琴的,囑咐的同時免不了又是一陣心疼,差一點兒又掉眼淚了,她跟她說的時候心裡那個不舍呀,想著我的好孩子呀,我一定要把你送完初三,你們都是那麼懂事,從來沒讓我操過心。

  柳茵茵沒見過米粒兒這樣,往常她從不這麼肅穆,一下子被震住了,傻傻地點了點頭,也不知道是為什麼點頭,然後就一步一回頭地挪到父母的車旁邊。

  米粒兒目送著這一家人離開,返回頭又往初中樓走。

  校園裡這時候已經沒什麼人了,除了初三之外,其他年級早在中午之前就陸續離開了。她到整個校園裡轉了一圈兒,看了看他們五班的教室。想起五班換新教室了,是前幾天考完試她帶著孩子們搬過去的,就又到粉刷一新的教學樓去看了看嶄新的教室。

  這個教室安了風扇,她還記得那天剛把東西搬進來的時候,幾個靠牆的男生就把風扇的開關給打開了,大冬天兒的,他們就看著那旋轉的風扇開心地傻樂著,仿佛看見了夏天裡再也不用受酷暑煎熬的美好情景。

  新教室給米粒兒的印象其實並不很好,雖然一切都是嶄新的,她卻發現了一個致命的缺陷,就是教室顯得異常地憋屈,不僅房高很低,沒有建於五六十年代的那幢老樓那麼高大軒敞,氣派從容,而且窗戶的外面一層,不知道為什麼全都安上了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鐵柵欄,人在裡面走動,感覺像是受困的野獸在籠子裡苦悶地徘徊。只要呆上一節課的時間,就會感覺到異乎尋常的煩躁不安。

  米粒兒在臨走要關門的刹那間,看見了一張照片,她於是又回到教室裡面,站在那個貼在黑板上方國旗下方的照片前,長久地駐足,長久地凝神觀望,那是他們唱完《相親相愛》之後全班的合影,包括她自己,所有人都穿著那件嶄新的白顏色的T恤衫,所有人都在微笑,那畫面異常溫暖,根本看不出來是在寒冬臘月裡拍的,當時的陽光很明媚,照得每個人的面孔都紅彤彤,明晃晃的,很燦爛的模樣。

  米粒兒站在那張照片底下終於哭了,當她從副校長室裡走出來時,以為自己已經擺脫了恐懼和憂傷,以為自己已經能夠平靜地接受了那個殘忍的決定。但是這個時候,當她整整齊齊地看見了出現在她面前的所有孩子的時候,往事歷歷在目,一股生離死別的悲情湧上心頭。

  無辜,她看著那張照片上的所有人,聽著那畫面裡傳來的生動和真切的笑聲,腦子裡輕飄飄地滑過這個詞,「無辜」。她的眼淚流淌出來,酸楚的委屈的眼淚,還有幸福的感激的眼淚。她對她的孩子們充滿了感激,天使般的笑容曾經帶給她世界上最甜美的幸福,但是同時想到那場正在人為製造著的生離死別,她就感覺到異常地痛惜。

  她看著那照片,想起當初搬家時因為手忙腳亂,她把那照片遺忘在了講臺的抽屜裡,但是等她安頓完所有的孩子排好座次,等她回到講臺前,才發現那照片又赫然出現在了講臺上,她當時驚喜地看著台下,想找出是哪一個有心的孩子帶回了這照片,但是她看見所有人都面帶著得意自豪的微笑看著她,讓她相信,那幅照片是他們所有人共同的牽掛。

  米粒兒關上門,走出教學樓,她聽見空蕩蕩的樓道裡一直都在響著那首歌,《相親相愛》,那是她心中的旋律,她含著眼淚一步一回頭地離開新教學樓,我的孩子們哪,就這樣離開你們了嗎?不甘心呀,就到了最後的關鍵時刻,怎麼能把你們丟下不管呢?米粒兒一邊走著一邊胡思亂想著,儘管她心裡一直被不祥的陰影籠罩著,但是為了孩子們為了五班堅持下去戰鬥下去的信念卻始終都沒有放棄過。

  離開校園的時候米粒兒又戀戀不捨地回頭看了看,她從來沒有感覺到宜林校園這樣漂亮過,但同時,也從來沒有看見過宜林校園如此地空曠。就在這空曠的校園裡,在米粒兒的最後一瞥之間,她忽然好像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身影像她一樣地在校園裡四處走著看著,仔細看去,竟然是大貓,他們的茅炳坤校長。她想要走上前去問候幾句,但一想,憑白地會讓大貓又添傷感,轉身走出了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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