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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這樣的環境經常會使米粒兒產生錯覺,忘記她自己的教師身份,新的社會角色,以及她對這個角色的種種不滿意。很多時候她會覺得自己還是學生,是N大附的中學生,那些擦肩而過的中年教師,也會讓她聯想到袁丁,常君,還有好多好多疼愛過她的老師們。

  教科研室主任江韻明老師,主管團委工作的教導處主任汪明珠老師,被人戲稱為大貓小貓的正校長茅炳坤,副校長毛德旺,待人和善親切,平易近人,都讓她有似曾相識之感。

  宜林還有一個特點,就是集體活動多。米粒兒剛一進學校就發現了,新學期教導處發的工作安排日程表上,從教師節到國慶日,從元旦到寒假,從運動會到歌詠比賽,幾乎每月都有全校活動。這點跟米粒兒的N大附完全不同,N大附從教師到學生,家裡都有出國留學或者做訪問學者的,思維上更偏西化,作風更洋派,教育特點是強調個性張揚,不論老師還是學生,都喜歡各自為政,單兵作戰。大家關係很好,和諧,團結,但並不密切。

  意識到這點,米粒兒起初有點兒不知所措,她不太喜歡頻繁的集體活動,她是個自由散漫的人,從小就如此,跟杜兜兒和吳非一樣,習慣游離于秩序和人群之外,做一個旁觀者,與其他人保持適度的距離,互不打擾,相安無事。宜林的生活氛圍,感覺有點兒像逝去的火紅的五十年代,太熱鬧,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太近,呼吸都聽得見,雖然偶爾會覺得挺溫暖的,但也很容易讓人產生緊張和厭煩的情緒。

  好在大貓茅炳坤是個非常開通的領導。這一點連T大的領導都做不到。米粒兒聽她們宿舍分到別的中學的同學說,每個地方規矩都特多,校長管理教師跟教師管理學生一樣嚴格苛刻,教師辦公室的衛生,教師的出勤率,開會是否遲到早退,一律由教導處專人負責記錄在案,如果哪項沒按要求做到,直接就奔扣工資去了,弄得老師們每天過得提心吊膽,誠惶誠恐。

  但是大貓從沒提過類似的要求。他看上去是那種抓大放小的人,比較注重原則和根本,不太看中細節。有時候米粒兒會覺得他像個威嚴而目光長遠的家長,很善於營造氣氛,讓整個宜林都充滿了一種溫馨而平靜的家庭氛圍。

  教師節這天,宜林精心策劃了不少慶祝節目。每個教師一進校門就接到一束漂亮的玫瑰花,進到辦公室,每人的桌上都擺著一堆水果和一盒蛋糕。中午上完課,在食堂裡有聚餐,放學之後,還有全校教師節慶祝大會。

  米粒兒下午跟六班的孩子們聊了會兒天,一看時間已經過了開會的點兒。匆匆忙忙夾著教案本奔階梯教室。一抬頭正看見茅炳坤在門口溜達著抽煙,臉立刻就紅了,不好意思地說,校長對不起我來晚了。大貓一句都沒責怪她,朝她點點頭,「進去吧,已經開了一會兒了。」說著把煙掐了,跟在她身後走進會場。

  米粒兒好不容易找著初一年級組的座位,低頭貓腰坐到了李西航和程東宇給她占的位置上。主席臺上已經坐滿了人,上面一個巨大的紅色橫幅,寫著「宜林中學銀海獎勵基金頒獎典禮暨教師節慶祝大會」。很漂亮的毛筆字,米粒兒中午就看見小貓毛德旺在教導處門口鞠躬哈腰地在那兒寫了。

  「暨」在字典裡是當「和」解釋的。米粒兒早聽說,教師節的一個活動,是頒發銀海獎勵基金。這是由香港的一家科技公司銀海股份有限公司投資設立的,公司老闆叫喬銀海,據說是五十年代T大畢業生,文革前從北京跑到香港創業的。主席臺的正中,坐著一個胖胖的謝頂的男人,旁邊一個珠光寶氣的年輕女人,應該就是喬銀海和他夫人。

  米粒兒剛坐定,會場裡突然奏響了雄壯的運動員進行曲,顯然是事先安排好的,坐在觀眾席最前排的二十幾位教師同時站了起來,踩著嘎吱作響的木頭臺階魚貫而上。

  他們看上去顯得有點兒慌張和拘謹,像是初次見到老師的學生,還帶著幾分羞澀,幾分惶恐。看得出來,為了今天的儀式和慶典,老師們全都精心裝扮過了:新燙的大波浪,新買的高跟鞋,新換的西服,甚至有的人臉上還塗抹了一層厚重的粉底,整張臉從遠處看去,就像一幅濃墨重彩的山水畫。

  即便是這樣,望喬銀海旁邊的漂亮女人跟前一站,一切努力都變成了徒勞無益,那些廉價的襯衫,劣質的化妝品,那些地攤兒上的皮鞋,還有拘謹和不苟言笑的表情,都現出了難以掩飾的窘迫。

  米粒兒原本是看熱鬧的心態,間或還有一些過節時的孩子般的輕鬆的遊戲心情,但是這會兒她開始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站在臺上的是她的同事。當他們從喬銀海的手裡畢恭畢敬地接過那大紅信封,堆起真誠的諂媚的微笑時,米粒兒的心裡,驀地湧起一陣悲涼。

  教師成了配角,港商是主角。

  也許他們是對的,誰出錢誰剪綵,也許他們認為理所當然的。

  可是今天是教師節啊!是教師們自己的節日。

  米粒兒看著商人和漂亮女人身後的她的同事們的不知所措的神態,看著喬銀海臉上逐漸浮現的志得意滿的表情,想起了左拉小說《陪襯人》——貴族小姐雇傭窮人家的女孩一起出遊,為的是用她們寒酸而醜陋的外表陪襯自己的富有和美麗。

  一個熟悉的旋律在她心裡回蕩,那是她和丁波在粉紅色裡常聽的超載樂隊的歌兒,主唱高旗的聲音那麼清晰:

  低下頭在人間,抬起頭在天邊,閉上眼是天堂,睜開眼是荒涼,

  低下頭是人間,抬起頭是天邊,轉過身是欺騙,走向前是無言……

  散會以後,米粒兒隨著大家走出會場,心裡有種說不出的苦澀和沉重,她急著想要擺脫這種情緒,李西航和程東宇邀請她下班後一起出去玩兒,她不假思索就答應了。

  在學校旁邊一個叫「宜客來」的四川飯館裡吃了晚飯,程東宇提議到N大南校門門口新開的迪廳「春天狂歡」坐坐。三人都覺得主意不錯,一同在颯爽的秋風中步行前往。

  到了門口,一看票價,三人都吐舌頭。實習教師的工資,還少得可憐。李西航忽然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跟程東宇嘀咕了一陣,從裡面掏出鈔票遞進售票口,三人興致勃勃地走進「春天狂歡」。

  烏煙瘴氣的舞池,衣著光鮮的飲食男女,喝醉了酒一樣瘋狂扭動著的身體。有幾個跳得非常熱烈而且投入的黑人,全身每個關節都在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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