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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我被一種喜悅激勵,卻同時被後悔追隨。我錯了,我不該讓他送我。不應該讓他和我有任何機會接近,不應該讓自己內心的渴望擴張。我已經沒有足夠的信任安然地讓自己享受一場戀愛,我也不相信自己值得有這樣的幸福。想到這裡,我渾身顫抖,無法克制的顫抖。我沖到衛生間裡,按捺住胸口,壓抑即將湧出的胃容物。

  肖泱:如果我真的愛過你,我就不會忘記(9)

  嘔吐的願望是如此強烈,我的眼淚忍不住沖出了眼眶,但無論怎樣用力,仍舊吐不出來,只是不斷發出令人噁心的幹嘔聲。我擰開水籠頭,用冷水漱了漱口,然後沖頭髮,冰冷的水順著長髮迅速沖到了頭皮上,滲透,我被凍得哆嗦了一下,精神了許多。

  看了一晚上的盜版碟。最後一部是《不倫之戀》,忍受喪子之慟的父親終於幹掉了殺死自己兒子的兇手,安靜地駕車回家。回家的路上,黎明漸漸升起,薄薄的晨霧在眼前淡開,小鎮美麗寂靜的樹林對剛剛發生的血腥事件保持沉默,商店櫥窗裡明媚的模特嬌豔的紅唇新鮮欲滴。關上電視機的時候,我這麼想,我想我可能也需要化上濃妝,把臉頰和嘴唇都塗得腥紅。

  青文尚未從睡夢中完全清醒過來,她翻身,用朦朧的眼睛看著我,你一晚上沒睡?今天考試呢。

  考就考唄。我無所謂地回答她,又叼起了煙。我一晚上抽掉了整整一包煙,我的喉嚨嚴重的疼痛,不斷地咳出濃痰來。

  青文懶洋洋地穿上衣服,你眼圈都黑了,昨天晚上在浴室裡幹什麼?我想洗澡都不讓進去。你沒事吧?她有點警覺地看著我。

  昨天和你一起走的男孩是誰?她看我沒有回答就自己繼續問,挺帥的嘛。沒看出來,你還有這一手,吃飯時沒見你們講話啊。她站在床上深呼吸,用力把緊巴巴的褲子往上拉,臉都漲紅了,褲子才拉上去。她吐一口氣,跳下床,哎,胖了,胖了,要減肥了。嘴裡一邊嚷嚷,腳下飛快地奔到梳粧檯前,伸手把我的梳子拿在手裡,你怎麼不說話,那個男孩是誰?我覺得在哪兒見過哎。她用梳子拉頭髮,把纏在一起的頭髮都揪斷了。我看見她在鏡子中的臉正注視著我,是廣播站的吧?

  是吧。我沒問。我順手打開收音機,聽到正在放林志炫的《單身情歌》,「孤單的人那麼多,快樂的沒有幾個」。用聲音掩蓋聲音。我站到陽臺上,看樓下擠在早點鋪裡的人,他們看上去都那麼快樂。仿佛站在懸空的山崖上,沒有前途,也沒有後方。

  好啦,好啦,我不問行了吧?青文在關掉收音機,踩著啪啪作響的拖鞋到衛生間洗臉去了,我聽到嘩嘩的流水聲,沖水聲,漱口聲,間隙還有她哼歌的聲音。她不自覺地跟著哼《單身情歌》,還是那句話,孤單的人那麼多,快樂的沒有幾個。不斷地重複。

  我卻越發煩躁。用力吸煙,牙齒一用力,咬破了嘴,下嘴唇裡面頓時腫脹疼痛起來,我把含著血絲的痰吐到手心裡,到處都找不到餐巾紙,就捧著痰往廁所跑。

  沒事幹,我決定進城閒逛。學校南大門外就有公車直達市中心。我沿著長長的林蔭道往外走。從我們上課所在的十號樓走到校門口,要經過操場、圖書館、教務處、計算中心、成教院和考試中心,然後是一條漫長得幾乎要把人的意志力拖垮的林蔭道。路的兩邊有各種各樣的樹,我不大能分得清楚。槐樹、梧桐、白楊,桂花樹、桑樹,聽說都有。有一種樹到夏天會長滿橘紅色的花,花心長滿了玫瑰色的小斑點,摸上去粘粘的。剛進學校時,聽很多人說這種花可以吃,還有女生摘了泡在白開水裡,大概覺得挺有情趣。反正,這些生活情趣讓我噁心。我對這些一點點興趣也沒有,看著她們興沖沖地把花往水裡沖,那些可憐的花瓣被燙得立刻捲曲變色,我就毫無理由地覺得這群女生都是白癡。

  林蔭道下麵太冷了。風嗖嗖地穿過叢叢樹木,直往身上撲過來。我穿著白色的寬鬆衫,肥大的綠色長褲,風從袖口、褲腿往裡面鑽。我身上的細胞都被刺激得開始跟我起膩,恣意地往皮膚外面鑽。

  把隨身聽的耳機塞到耳朵裡,聽肯尼·羅傑斯這個迷人的老傢伙唱歌。聽著他的聲音我不敢相信他的年齡。這個可愛的老頭為什麼不老?能持久擁有如此年輕的嗓音?我問過羅羅這個問題,羅羅不屑地斜視我,廢話,他的嗓子壞了,保險公司不破產啊?聽起來很沒道理,好像他之所以保養嗓子,是怕保險公司破產似的。

  城外的月臺都特別土,一根鐵管上面鑲個小牌子,用紅字寫上地名,一個站牌就算豎好了,到了晚上,連月臺在哪兒也看不見,更別提站牌上面的字了。馬路上的灰塵也特別大,骯髒的長途卡車不給進城,都從這兒繞路。我站在站牌底下,用手扶著帽子往馬路上看。天色陰沉,灰塵都顯得不那麼分明。有一對小情人,應該是我們學校的,也在月臺上等車。男孩子靠在樹幹上,雙手圈住女孩的腰,女孩的雙手勾在男孩脖子上,兩人額頭抵在一起,親密地說著些什麼,還不時發出笑聲來。

  看著他們,有點無聊。無聊。

  忽然看見肖泱和一幫人從校門口出來,他沒有看見我,和一個女孩子在說話,女孩子伸手推他,笑面如花。是個極為漂亮的小姑娘,白晰的臉,鴨蛋臉,長且大的眼睛,微染紅色的頭髮在太陽下反射出漂亮的光線來。她至少也是個班花吧。女孩子仰著臉看肖泱,把手中拎著的塑膠袋往他面前伸,肖泱低著頭,從裡面拿出個紅得透亮的李子出來。

  車子來了。我跳上車往車廂後面走,再看校門口的時候,那群人已經不見了。我只看見學校那巨大的門和滿天飛舞的灰塵,路面上小吃店油污的黑色印記,油炸食品時冒出的陣陣煙霧。

  肖泱:如果我真的愛過你,我就不會忘記(10)

  公車上廣播的聲音那麼大,蓋住了人群中的嗡嗡聲,「你像往常一樣的溫柔,牽著我的手,帶我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告訴我你已經不再愛我。你像往常一樣的溫柔,天真的看著我,慢慢地說最好是分手,慢慢地說你是你我是我。」

  看著窗外,我開始無邊際地假想。如果突然地震了,街上的人會如何慌亂地奔走?樹往下陷,樓房往下癱,人還能往哪裡走?那時候,他們會不會安靜點,別亂叫,就任自己跌落?

  哦,我知道他們不會。他們生機盎然,是充滿鬥志的勇士。他們有強大的求生意識,他們拔腳就踩在樓房、樹木、人體的廢墟上,急切地想為自己找個安全的地方。

  他們會在稍微平靜些的時候流著眼淚出來尋找親人,或者,親人的屍體。他們在蕪亂的廢墟間扒啊扒啊,腦袋貼在開裂的水泥板上聽聽有沒有生命的聲音。

  我沉浸在這種世界瓦解的想像中,仿佛看見了這一幕幕令人感動的場景。

  幾年前,看《泰坦尼克號》,船沉前人們四處奔逃,都往救生艇上擠。在死亡的威脅前,理智消失了。踩著的,跑著的,叫著的,哭著的,就像世紀末大逃亡。我看得莫名其妙,看著人們如此慌亂焦急,我就覺得累,覺得他們有神經病。我想若是我,就躺在床上睡覺,睡到什麼也感覺不到,等待命運自動降臨。

  有一對老夫妻在眾人間顯得異常鎮定,他們身著整齊,在床上躺下,慢慢地等待水來將自己淹沒,等待告別自己所知的世界。如此平靜。我是在看到他們時開始瞭解自己的。

  有病的不是那些對生命充滿渴望的人,是我。我是個太過懶惰的傢伙。我沒有追求。這世界,是給有激情,有理想,有追求的人準備的。不是給我準備的。在這紛紛攘攘的世界上,我尋求的不過是自己那一點點什麼都不值的平靜。我只想安靜,無論是生還是死都安靜點。如果死亡給我時間考慮,我將平靜地等待,不試圖躲避。我想,若我就在那艘倒楣的船上,我也會將自己收拾得稍稍乾淨整齊些,躺在床上翻一本書,或者聽聽音樂,等待命運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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