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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一個長著救國會主任臉的男老師問我在安靜自殺前,我有沒有看見異常狀況。我毫無表情地搖頭,他問多少遍,我就搖多少遍頭。我只想一個人呆著,我對他的問話厭惡透了,恨不得把他桌子上的東西全扔到他臉上,可是我還是得安靜地坐著,裝出一臉無辜的悲傷,裝出什麼都記不得說不出的模樣。

  男老師又問,她和什麼人在一起?和哪個男生來往比較密切?我垂下腦袋,搖頭,不說話。我不想把那天晚上以及她的日記本的事兒說出來。如果安靜願意讓別人知道她的想法,是會留下遺書的,至少,會把日記擺在人們可以找到的地方。如果她不想讓人知道,為什麼不能讓活著的人和死了的人都安靜地過?

  我真是不明白。我盯著他佈滿雀斑的臉,我想我恨他,我想把他的臉分解得只有雀斑那麼大。

  男老師盯著我看了半天,救國會主任的臉稍稍放鬆,變成了婦救會主任悲天憫人的臉,他痛苦地歎了口氣,氣息如此之長,把面前的筆記本吹都翻了一頁,他順手又翻回去,一臉痛心疾首,你們這些女生啊!這麼粗心!怎麼會沒有跡象?怎麼會沒有?

  他的目光轉向年輕女老師,絮絮叨叨地抱怨開了,你說說看,怎麼會沒有!一個人要自殺,怎麼會什麼表現都沒有!她們竟然沒人注意到!對同學太不關心了!要不是她們這麼粗心,說不定那姑娘根本不會死掉!唉,現在的孩子!太自私了!

  他的模樣,活像土改時討伐地主的貧農,滿臉憤慨。

  我忍不住冷笑。在討論某個身邊的人的死亡時,流露出這樣不屑一顧的笑,太可恥了。笑意當然隨即收斂,但還是被那女老師敏感的目光盡收眼底,她不動聲色地用筆敲打面前的紙,讓她走吧,行了。

  我裝作不知道,站起身彎了彎腰,讓自己努力畢恭畢敬像個好學生一樣,那我先走了。女老師點點頭,腦袋也沒抬一下,伸手撐住腦袋,擋住我對她的注視。

  我收回目光,立刻逃離般地轉身離開,生怕他們後悔。

  走道是那麼的長,那麼的靜,那麼的涼,那麼的寬。沿著長長的走道前進,聽見自己的皮鞋發出嗒嗒的響聲,在空蕩蕩的走廊裡迴響。所有一切的場景,充滿了令人恐懼的懷想,像一場恐怖電影。在走廊的盡頭,那掀起的窗戶外,樹葉綠綠的,亮亮的,如同剛經過洗浴。

  肖泱:如果我真的愛過你,我就不會忘記(7)

  昨天,我又是一個晚上沒回宿舍。我想,估計宿舍根本就沒有人住。我不知道她們被安排到什麼地方去了。或者是招待所,或者各自搬到別的宿舍裡,也許學校根本就沒考慮,還讓她們住在白天剛剛死過人的屋子裡。反正我沒有回去,我也不知道她們都是住在哪兒的。

  昨天,我吃完飯和羅羅分手就一個人上街了。學校位於郊區,沿街而行是一條漫長的林陰道。在夜晚,樹影有些猙獰詭異,路邊有家什麼微生物研究所,占了很大的面積,我走了好久好久,還沒走過它的圍牆外。大約走了一個半小時的樣子,終於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上找到了可以安然坐下的地方。爬到樹上,粗壯的樹杈可以支撐住我的重量,而且,像巨大的手掌安全地托起嬰兒一樣,將我環抱在它張開的枝葉間。如此穩妥,如此舒適,絕對不會比我那張硬邦邦的木板床差,而且,坐在它的懷抱中,安靜不會在臆想中出現。想到安靜,我就忍不住打冷戰,仿佛夜風在突然間涼了下來,毛骨悚然地撫過肌膚。

  終於在思緒的百轉千回中走到了走廊盡頭,探頭望出去,是陽光燦爛的籃球場,球場上人不多,一小夥男生在場邊上扔籃球玩,另有幾個男生敲著飯盒趿著拖鞋穿過球場,看那口型歪來倒去,准是在哼著小曲兒。

  什麼死亡只是對愛著的人事關重大而已。

  我趴在走廊視窗散漫地看,目光遊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破玩意兒。突然,掛在電線杆上的喇叭發出「滋啦啦」的響聲,像爆破似的,擾亂了我的神不守舍。喇叭轟轟半晌,《歡樂頌》的前奏開始,緊接著,我聽到肖泱和他的女搭檔的聲音,兩人語氣歡快地向「全校的老師和同學」問午安。

  太搞笑了,他們坐在廣播室裡,面對著個破話筒,傻乎乎地自說自劃,竟然能想像出「全校的老師和同學」都在不遠處聽他們說話,還不覺得自己這是在傻樂。真是有天賦。

  肖泱樂呵呵地在喇叭裡說,昨天晚上到街上去淘盜版碟,淘到了幾張買了很久都沒有買到的碟,要從中挑幾首給大家聽。他的聲音在廣播裡略微有些渾厚了,雖然差距並不大,但生活中他的聲音更加好聽,有些稚氣,像個孩子,在廣播裡,他的聲音比較像個男人。

  呼,吸,再呼吸,感覺輕鬆了些,我轉身走下樓,不再伏在視窗。喇叭裡的聲音被長長的過道吸收了,聽得也不再分明。

  我在校外租了房子。是三人合租。青文、我和系裡另一個女生。我們或許只是為自己找到了一個聽起來比較合理的理由來享受自由。安靜去了,我們搬出去,時間相隔不過兩天,有了這個藉口,大家都能同情地表示理解。

  這樣,我在學校的時間就短了,除了上課和吃飯,幾乎不在學校逗留。如此的日子也算不錯,我們住的地方對面就有一個湖,晚飯後,附近的人常常在那兒散步。週末還有許多人來游泳、釣魚。坐在湖邊享受湖光和湖風,感覺就像養老,不再浮躁。

  有了這湖,我當然不願意在圖書館亂轉到處找座位,還得把書留在桌子上占座位,像一場無聊的人際鬥爭——資源有限,處心積慮獲得,還要處心積慮保留。我寧可把這些精力留在湖邊,誰也不看,誰也不想。我想,若是我只是依靠光合作用活著,就可以在湖邊紮根了。不能實現這種設想讓我非常惱火。

  大約是一個多星期後,吃厭了食堂那沒有青菜的青菜湯,連皮都不削的炒冬瓜,我和幾個同學一起到學校門口的館子吃飯。那家店便宜又乾淨,幾年下來,來了無數次,老闆都混熟了。這兒的老闆,或許比老師還要瞭解我們,知道我們都喜歡吃什麼,知道我們說話的方式,雖然她不知道我們的考試成績。

  反正在飯店裡坐著,比在教室裡坐著舒服多了,和老闆說話,比和老師交流要暢快得多。或者這不是老師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是因為人天生對權威有反抗本能,我也不知道,反正看見老師就煩惱,恨不能立刻消失,看見老闆就高興,一點兒也不嫌他們聒噪,雖然他們事實上比老師還聒噪。

  我們六七個人湧入店堂的時候,到處都是人,七繞八繞走到最裡面的包間才看見一張空桌子,旁邊有一桌人。羅羅坐下的時候突然踢翻了椅子,那椅子正好砸到旁邊那桌坐著的人腳上,那人「哎喲」叫了一聲,回頭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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