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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這走廊實在太過低沉,下水道久積的污水味和腐爛的飯菜味在陰冷的空氣裡彌漫,壞了好久的燈泡上面厚厚地堆積著油腥和灰塵。在這種地方,以一無所知的陌生姿態,和這樣裝模作樣的亢奮老女人,談論嚴肅而真實的生死問題,實在讓人忍無可忍,不如去死。

  我他媽的覺得,用死亡來鄙視這世界四溢的荒誕和愚蠢,遠遠比和荒誕、愚蠢溝通輕鬆得多。

  我們三個人坐在操場看臺的最後一排。人們大半都擠在前面看足球,時不時發出咆哮聲、尖叫聲和笑聲。人不算太多,也不算少,只是足夠讓有些陰沉的天色熱鬧起來。

  羅羅盯著場地中間奔跑的男生,神情專注,好像已經忘記了剛才發生的一切。而青文則不安地看表,坐立不安,焦慮的眼神在我們兩人的臉上飄來浮去,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雙手撐著下巴,直視自己的膝蓋。膝蓋在我的目光裡越變越大,像朵圓滾滾的花,被眼眶裡漸漸蔓延開的水膨脹開,然後,會慢慢地爛掉,爛成一團看不出形狀的垃圾。

  我聽到風從耳邊吹過,輕輕的,像一聲聲口哨。孫傑曾經不斷滿不在乎的在我面前輕輕吹口哨,或者他平日太過無言,在我的記憶中,他吹過的口哨似乎比說的話還要多。我曾經無意中告訴他,我喜歡俄羅斯民歌,他就專門練習了《紅莓花兒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車》吹給我聽。他第一次吹的那天,我們四個人在划船,湖風很大,有魚兒從水中跳出來,啪地濺起水花,有魚鷹在湖面上飛飛停停,還有淡紫色的霧靄遮住遠處的山林,孫傑的襯衫被風吹得鼓起來,像風帆一樣。那天的陽光很少,風很大,空氣爽潔。

  現在,對孫傑來說。我算是死了。雖然我並沒有死。他也並沒有真的當我已經死掉,雖然我如此告訴他。我埋著頭,將臉越伏越低,眼淚開始輕輕地往下滴,雙腳之間銀白色的水泥地上,渲開一片小小的浮水印。真正死去的,是安靜。我還記得她驚慌地收起日記本時的神情。昨天淩晨兩點左右,我借著月光看過表,她坐在樓梯口,我站在走道上抽煙。我們彼此看看,沒有表情,也沒有說話,我抽完煙就進屋了,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回宿舍睡覺的,反正上午去上課的時候,她床上的簾子是拉上的,我沒注意她人在不在。

  大前天,她說要去報名考四級,問我願意不願意陪她到校門口的考試書店買書,我說我懶得去,就從舊書箱裡翻出四、五本我以前用的四級考試的書給她,叫她別去買了。再往前,我似乎想不起來我們還有什麼交往了。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她剛搬進來不久,曾經幾個女生一起散過步。她還買了冷飲請大家吃,當時她的表情很獻媚,非常不自然,讓大家都覺得渾身雞皮疙瘩直起。青文說,或許她太渴望被接受,因此,她被拒絕了。

  死亡可以是種很親近的東西。

  當它降臨到親近的人身上時,本來這個人每天都在你面前活蹦亂跳,突然一天不在了,永遠也不能再看見了,再也不能睜著眼睛流露出各種鮮活的表情來讓你驚慌,讓你討厭,讓你憎恨,讓你歡喜,再也不能和你擦肩而過或是相約散步了。

  某天,你將要看見她被推到一個未知黑暗的房間裡,再出來時,不過是一盒包裝起來的灰。盒子上的照片,笑容依舊,眼眸都顯得那麼真切。只是無法再觸摸到實在,想像無法穿透兩個世界間的距離。

  青文終於忍不住了,她拎著長裙站了起來,我要走了。我趕緊擦去眼裡的一片模糊,抬起眼睛看她。

  肖泱:如果我真的愛過你,我就不會忘記(6)

  羅羅也終於將目光從操場上轉回來,站起來說,我送你到門口,他沖我點頭笑笑,等我一下,我們一起吃飯。我說好。他們兩人並肩往看臺下走去,羅羅低頭看他親愛的女友,說著話,他用力摟住她。

  他也虛弱,她也虛弱,他們彼此借力。能借力也不錯。

  我想四處走走,拾階而下,走到第一排時看見了肖泱。

  他捧著礦泉水仰頭喝,看見我站在他身後時稍稍有點吃驚,把水放下來,側過臉看著我,沒有笑,也沒有招呼,表情有點麻木。也沒錯,我們仍舊是陌生人。他完全沒必要熱切地招呼我。他頭髮、臉上、衣服上全都是潮透透的,如果不是他穿著學校那難看的要命的球服,臉上也全是汙跡,顯然剛從場上下來,我肯定會懷疑他是剛剛被人從礦泉水瓶裡撈出來。

  我遲疑著,不知道是該繼續往前自己的路,還是回身返回等羅羅,或者是跟肖泱主動打招呼,或者,乾脆直接走掉,不用打這個招呼。正在猶豫間,肖泱站了起來,你來看球?

  他的眼睛還是那麼冷冷的。這麼清楚乾淨的男人,應該不是邪惡的。但是,天知道。人總是很難看出來的。汪海的外表看上去也極為憨厚老實。想到汪海,心情立刻就荒漠般涼了下來。臉色立刻暗了下來,疲倦地說,只是來逛。沒有看球。懶洋洋地把雙手插在口袋裡,抬頭看他。

  他不算高,只約摸比我高五公分左右,自然不用我抬起頭或踮起腳來仰視。

  他仿佛有些不安,一隻腳不安地在地面上拖動,把腳下的地面洗出一個清晰的銀色圓圈來。他有這個習慣動作。我稍稍撐出個笑容來。他笑笑,回頭看場上的人,我來踢球的,剛下來。剛才我進了個球。

  哦。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對足球全然沒有興趣。

  我將目光轉向球場,然後繞場一周,再回到他身上。他的眼睛上下掃視一番,你這是到圖書館去?

  我搖搖頭,我在等人。話音剛落,就感覺到有只手在我肩上重重一拍。是羅羅。

  羅羅盯著肖泱,迷惑不解地張開嘴,再看看我,這才開口問我,吃飯去嗎?

  我點點頭,跟肖泱笑笑說,先走了。

  羅羅也沖肖泱一笑,我們先走了。

  肖泱點頭,沒吭聲,背過身子,從口袋裡掏出礦泉水繼續仰著腦袋喝。

  我走出十幾米後又回頭看,他也在回頭看我,看見我的目光時微微一笑,我看見他的頭髮上滴著水珠,顯然是把剩下的半瓶水都澆在了頭上。

  安靜自殺的消息幾乎不需要時間來傳播,就已經人盡皆知了,整幢樓的人神色都變得神秘而沉重,下樓去上課的時候,還看見路過的人指指點點,惹得我心裡極不舒服,胸口一股悶氣無處發洩。上課上到一半,同宿舍的幾個女生都被叫去問話。那些老師嚴肅而陰沉的臉,打著官樣的沉痛腔調,讓我們厭倦透了。我坐在長椅上,木訥地回答他們的問題,眼睛無意識地望著坐在視窗的那個年輕女老師。

  她約摸三十歲的模樣,臉上有些柔軟的表情,一直在旁邊認真地聽我們的對話,沒怎麼說話,手指間一隻圓珠筆在飛快的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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