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瀾本嫁衣 | 上頁 下頁 |
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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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嚇了一跳,問,Ayse是誰,他說,就是家裡的那個主婦。 後來我又去過阿默德的家裡數次,Ayse仍然帶著頭巾,永遠都是在做事。銀對自己的婚姻抱有遺憾和羞恥,他的妻子對我說起她自己時常不快樂的時候,竟笑得羞赧而燦爛。十五年。十六年的家庭主婦生活。從一個心如清湖的純善少女,直接過渡到與一個男人日夜廝守的主婦生活。照顧他的飲食起居,為他生兒育女,打理一個家庭,跟隨他事業的變動而背井離鄉……而男人以及他的家人對待這樣一個賢良妻子的態度,竟與對待一個僕人無異。猶記得晚飯過後,阿默德和他的孩子們全都懶懶的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等著她端來甜點。她說,我想送蛋糕給娘家的父母。說完卻沒有人搭她的話,更沒有人願意陪她在夜裡出門。 最後她叫上了我,拿了丈夫的車鑰匙,獨自開車送蛋糕給娘家。 那夜車開到了郊區,她忽然哭了起來。我沒有說話,靜靜坐在車裡,聽著她的哭聲:為著十五年漫長而沉悶的不幸婚姻,或者靜靜是這一個叫人易感的晚上。 十六年,今後還會更長,更長。她知道在她自己的一生裡,別無選擇的年歲實在是太長了。她擦乾眼淚,笑著說,對不起,我不該這樣。 我說,沒關係。 阿默德離婚七年,仍然與家人一直在一起,因為他有一雙兒女。他愛這雙兒女,不願意他們生活在缺少一方父母的家庭裡,兒Ayse又是傳統的土耳其家庭主婦,離開丈夫便沒有生活來源。所以他留下來。 他告訴我這些之後,看著我的眼睛,只是說,我是一個很老的人了,很老的人了。 我問他,你為什麼離婚。他說,因為我和Ayse是完全不同的人。 9 像是走進了一部佈景地道的歐洲電影,只是身邊還沒有撐著黑色雨傘,豎起毛呢風衣領子並且沉默不語的行人北影。我總覺得四月就改是屬於伊斯坦布爾的。一條街道便是一場帝國舊夢。一片落葉便有一則皇朝陳事。我睡前還聽得見窗外歡快的歌舞聲,就此如夢便覺得欣悅。 阿默德的制衣廠在南部一個小城市。他在那裡有著一棟宅子,在市郊,隱于鬱鬱蔥蔥的森林中。我住在二樓的客房,每日清晨睜開眼睛,即刻看見窗外高大俊朗的山廓以及明亮的天雲,霧色被光線染透,變得淡薄。 小城很靜,讓我覺得我已到了世界角落無人知曉。那段時間的生活,是清晨的時候與他清淨無人的森林中散步,有時候晨跑。森林中鳥啾禽口周,常有松樹躲在路邊。腳下紅土柔軟,空氣清新如洗,面帶微笑地和每一個迎面而來的晨跑者用土耳其語說早上好。在半山腰時停住,望見線條柔和的重重遠山在晨曦中呈現出潔淨的藍色,由近到遠一層層地淡下去。在良久的沉默之間,只聽見鳥叫與呼吸聲。雲山在近,晨光清明無暇。風入松林,濤聲悅耳。私下是深深地霧,猶如一段繚繞不去的往事。忽然感覺路那樣的長,好像是過了一生。 在回去的路上,有老太太走上自家陽臺,向我們道早安。老太太問他,是否能幫她摘下這棵樹上的橄欖。他微笑起來,像番強翹課的少年一般爬上樹,幫老太太摘了一包青綠的新鮮橄欖。 早餐之前,他換了淺棕色的襯衣,從樓上下來,拿著一本詩集,坐在我的斜對面,一句句用希臘語對我朗讀。他去上班,我便在家中看書,有時候獨自去小城中閒逛。 又帶我去溫泉勝地。那裡自古就是古羅馬城市的溫泉池,池水中全是千年前的廢墟巨石。在溫泉池水中的時候阿默德拉我過來,突然用力擁抱我,吻了我的肩。我們的皮膚在溫熱池水中彼此感到親切。我驚詫於這樣一個懷抱的直接,赤裸與熟稔,那一刻想起的如父親一般的觸覺。 阿默德怕我無聊,帶我參加一些社交。婚禮上有土耳其新娘羞澀甜蜜得笑容和新郎奔放的舞蹈。夜晚。幼童的喊聲。海。晴朗、無眠、高原上的歌聲。傳統歌曲和舞蹈。麵包。甜食。一夜行車。生薄荷沙拉。雲朵。雨。我感到了活著的真切。 在帕慕克舉辦blues音樂節的時候,阿默德邀請一些來自巴西,摩洛哥以及土耳其本地的朋友們聚會,整個人潮湧動的樂場充滿著濃郁的巧克力雪茄味道。香煙,啤酒,還有燃燒一般妖嬈的肢體在扭動。音樂會還未結束,幾個朋友離場開車回家。半途中阿默德表示想要給我一個驚喜。他很快把車開上狹窄山路,周圍黑暗一片,轉彎很急,車度亦很快。危險叫我興奮。 十分鐘後我們把車停在山頂。下車來,在五月的夜晚,仰頭望見漫天壯麗的星光如碎鑽般散步蒼穹。在黑暗的山坡上步行一段,前方一座壯觀的古羅馬圓形露天劇場頓時呈現在眼前,彼時我幾乎驚訝得失卻呼吸。阿默德說,這是六千年的Hienapolia遺跡,繁榮之時是羅馬帝國的中心。這個雙層的古老劇場容納一萬兩千名觀眾,數千年來,經歷許多地震,仍完好地保存下來。 阿默德牽著我的手——他的大手掌乾燥而溫暖——我們爬上廢墟的最高處,俯視整個河南的劇場遺跡、我與他踩在劇場後臺的巨大石拱上,腳下是大理石舞臺,地面佈滿風化而成的裂紋和凹凸,四周是古羅馬的石像雕刻。他指著的舞臺說,四年前義大利樂團在這裡演奏《鄉村騎士》,博得滿堂喝彩。 阿默德很快對我說他愛我,我聽了去而只是給他笑容。 那一年四月間,我跟著阿默德去了土耳其。關於安塔利亞高原金紅色的落日,我只是書中度過,也或許在一些色彩憂鬱的無名有話中見過。那是文明在歷史中國受難的傷口之色,又有時間賦予的觸目驚心的結痂。 到達伊斯坦布爾那夜,下著大雨。飛機引擎靜下來之後,聽到雨點撞擊在舷窗上發出的昏悶而細密的聲音。機艙裡的燈都亮了,陌生乘客全站了起來,取各自的行李。 我並不著急,伸手觸摸舷窗上的雨滴。四月的落雨總是叫人心中浸出一股記憶覺醒時的創痛。那一刻,忽然想起了知秋和耀輝,但我知道他們此刻只不過是在遠方忘記了我。我極疲憊,儘管春天已經深了。 我住在了阿默德的公寓裡,在塔克辛廣場附近。哪裡喧鬧嘈雜,樓下全是小餐廳和咖啡吧,深夜裡還有喝紅茶的老人。在有夢的夜裡,我與耀輝還並肩沉默著走了一段清晨的路,醒來的時候覺得安心,彼時睜開眼,看見來到伊斯坦布爾後的第一個清晨。窗子外面青紅相間的梧桐樹葉穿過風的聲音再明亮的光線中招搖。清真寺的宣禮塔上回蕩著穆斯林高亢的早禱歌聲,一群鴿子隨之飛散在空中。在翅膀的陰影下,我重新閉上眼睛,感覺到了忘卻。 許多事情就此離我而去。 這樣的戀慕伊斯坦布爾。在街上逡巡的時候,我停在橡木色的廚房前窺看裡面閃亮精緻的瓷器和氣色非凡的各種地毯,美麗羞澀的土耳其年輕女店員一直無聲注視著我,神情中有遲疑地溫暖。叮噹作響的有軌老電車經過身邊時我後退避讓,無意中伸手觸摸了一塊拜占庭時代的青磚,那大理石浮雕式凹凸有致的冰冷,好似知秋少年時的臉。 我看到在塔克辛廣場拍照合影的戀人,相互偎依,因畏懼耀眼的陽光而微微皺起了額頭,神情更加憂傷,或許即將分別。老人守著一群鴿子,在廣場上拿著錫盆討錢。 黃昏時分,我與阿默德坐在咖啡館硬的讓人腰疼的木長椅上喝完一杯土耳其奶茶,那只長得像鬱金香般的小玻璃杯散發著余溫,我雙手握著被子,忽覺潦倒,因此無所事事地觀望夜幕低垂。伊斯坦布爾的夜空漸漸下起了雨,疾風從窗縫擠進來,其聲如泣。當我們走出咖啡館,穿過熱鬧的夜間街市,殷勤的店員們還紛紛叫著,歡迎,歡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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