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瀾本嫁衣 | 上頁 下頁
四十一


  10

  我在去信之後,借到耀輝的電話。

  在一場又一場告別之間,夾雜著些許的希望。我以為我的退卻對於他們就是幸福,可是我錯了。

  我離開的時間裡,耀輝畢業了留在津城,葉知秋與他完婚。耀輝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在聽筒一端大哭,抓狂,罵我騙了他,又求我回來。他說,我不知道葉知秋是那樣的女人,早知道的話,我是不會離開你去和她結婚的……

  我聽著心裡透涼,但只能有氣無力地回答他,你們又怎麼了。

  那個時候我還當真是不知道葉知秋過去的事情,只聽見何耀輝在電話那邊語無倫次地哭訴: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跟我耍花槍,你知不知她身上的紋身寫著「以明」,大腿胯下全是被客人煙頭燙的北斗七星,經常跟人去賣毒,動輒消失一兩個月,她和她一堆舊情人扯不清楚關係……找不到工作,天天在夜場陪客混小費,又吸毒,我也沒錢,過得非常酷,房租都付不起,她連家務事都不會做,一切都亂套了,你叫我怎麼跟她好?!……我還是她男人……她過去被一頓人幹過,我心裡怎麼好受……?我也不知道她是個拖油瓶,我窮得吃不上飯了,一生,我對不起你……你回來吧,來看我吧……現在我已經離開了津城,回了浙江老家……算作是我的懲罰,我還沒找到工作,抑鬱症很嚴重,我太痛苦了我現在只想見你……

  末了他還繼續鄭重其事地說,一生,知秋哪裡還有我大部分的詩歌和小說手稿,拜託你幫我找到它們,要是我死了,我真希望看到它們問世。只有你懂我的……

  我差點沒有笑出來,直接告訴他,不必了,這些東西你最好自己留著,有朝一日可以陪葬。何耀輝,我大約是知道你敏感痛苦多於常人,但你萬不該因為你自己而連累他人。葉知秋的事我不瞭解,但你的什麼詩歌、小說……這些對我來講只不過是你脆弱不堪時的幻想。你這樣的人總是如此,非要把痛苦擱在放大鏡下看,覺得世不容你,且唯獨不容你……動輒驚聲尖叫……

  何耀輝一如既往,甚至有些變本加厲,在電話裡向我哭訴了很長時間。

  他痛苦,大哭,抑鬱,這些都再也與我無關了。我知道我的世界裡不會再有這個人的份兒。

  然而關於知秋的往事令我不安。我猶疑了很久,最終決定給她打電話,但我仍然找不到她人在哪裡。

  後來突然接到葉知秋的電話,是在一個黃昏。

  母親去世了,她在電話裡告訴我。

  我匆忙回國,在機場便見到葉知秋。她擁抱我。我心情這樣複雜,想起何耀輝的哭訴,有無法言說的困惑和失望。葉知秋若無其事拍拍我的肩,說,回我的住處休整一下,我們再回老家給你的母親辦喪事。

  我仍然像十九歲的時候一樣,踏著一地狼藉不堪的垃圾走進她的小公寓——這麼久了,我以為她會有所不同,但不過還是與從前一樣沒有改變——我走進房間便直直地問她,知秋(何時我早已不再叫她姐姐),請你對我說實話,你過去……

  我還未能把話問下去,便撞見知秋那樣逼迫在近的目光,就此閉了嘴。知秋靜靜坐在我旁邊,說,我知道何耀輝把我過去的事情都向你抱怨了一些……好笑的是,我並不覺得是多麼驚天動地的事情,對他說起時也不過是一種零星的提及……我親身經歷都熬了過來,可他聽了反而還了不得……我忽然覺得我們到底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好比他愛他的歌劇我又只愛我的相聲……他嫌我庸俗,為這個吵架起來都會打得你死我活……我大概終於知道失去了你等於錯過了什麼……

  好長一陣子她又不語,只是抽煙,眼睛卻如聖母瑪利亞一樣仁愛憐憫,轉過頭來望著我,伸手輕輕撫我的發,嘴角微微有笑容的影子。

  她說,你以為你把他讓給了我,一切就能解決;我也以為與何耀輝可以有新生活,就此可以從良,賢妻良母好好過日子。但是我又錯了。耀輝很快開始嫌棄我,我們動輒就要打架……

  她對我緩緩道來,從離開洛橋起,到以明,到二龍,到阿蘭,小馬哥,阿美,徐老闆,三哥……一個又一個人,好奇,失足,被害……知道耀輝。

  其實還是一樣的重蹈覆轍,他們在一起,非常黑暗。葉知秋這樣的渴望婚姻和所謂的正常生活,夜裡與他做了一場愛,向她說,我想與你結婚。耀輝正在激情之中,於是第二天兩個人便領了證。但激情退卻,剩下的全是現實灰燼。從最小的分歧開始,發掘對方的真相,開始明白與想像之中南轅北轍。壓制球小則不喜歡歌劇,大則無法接受耀輝的精神世界,繼續遊走在聲色世界中求生,態度邊緣。最尋常的洗衣做飯拖地,都不會做。生活非常潦倒無序,淩晨四點有客人打電話去要她出去陪酒,或者就是喝醉的前任扭著她不放要帶她去賓館……何耀輝被逼瘋,再也無法接受她身上所謂的豐盛濃烈光芒照耀,原來不過是一種無望的生活所迫。他們之間一無所有,他們各自一無所有,從物質到精神,全是空的。只有無限的失望和彼此折磨。他開始心裡變態,為小事吵架,越說越遠,最終總是又扯到她的歷史上來,把她拖在床上,一個細節一個細節追問她過去的事情,剝光她的衣服對著燈光扒開她的腿,一個傷疤一個傷疤地追問從何而來。越是不堪入耳的越要追問,不說便逼她,說了之後便打她。

  ……

  我貞節牌坊立了這麼久,現在終於開始做雞了。十多天前兩個男人在酒吧對我說,想和我幹一次兌現我十萬塊……這價錢算是不錯,我得跟他們走,否則我幾天就沒錢吸這個……她拿出一包錫紙,點著打火機烤吸,靜默了一陣,不願繼續反芻往事,只是歎道,

  一生,我不怨任何人。我覺得是希望害了我。讓我事隔了這麼多年,睡過了這麼多人的床,還是沒有變聰明一點。

  一生,我不再年輕了。我已經覺得沒有希望。

  11

  她在最後的電話裡,聽到以明的聲音。

  以明,你在哪兒。

  隊友們都在,大家正開心,他們又喝醉了……這兒唯獨少了你。

  我下次再來吧,你們好好玩。

  以明。

  什麼事?你說吧,我快進地鐵了,怕沒有訊號。

  以明。你不知道我在你身上有過多大的夢想。

  我愛你。

  12

  其實葉知秋死後,我一直都沒有安葬她。我總覺得她還應該是在路上走著,在世上活著。她的心和命一樣的硬,她是死不掉的……還能那樣叫我,一生,一生。

  我覺得她的骨灰像記憶一樣無處安放。

  我回到德國準備進入大學,在一個閑來無事的下午,途經公園裡的電話亭,突然決定在鬧市中打電話給耀輝。我想如果這個電話他沒有街道,那麼知秋的死我就再也不會提及。

  可是電話通了。我又聽到舊人的聲音。我心裡這樣的空曠,很平靜地對他說,耀輝,葉知秋死了。他得知原委,只知道驚慌地問,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這不是我的錯……

  我說,對,這也不是我和她的錯。

  街市喧鬧使我沒有眼淚。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彼時起 了風,落葉如雨般壯烈。陽光被吹散,我的心裡零落起來。

  一生,一生。我明白我再也聽不到她如此叫我了。

  於是我掛掉了電話,轉身離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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