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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8

  我先到法蘭克福,那時已到了深秋,城市這麼的乾淨整飭,我閒逛時走進一些大學,美麗安靜如公園,書卷氣甚濃,私下都有經換色樹林,秋陽夕下,年輕人坐在草地上看書,三兩歡聲笑語從我身旁經過……

  我在國內發奮,但是到了這邊卻還是有太多語言障礙,常聽不懂他人說話,有時候連火車站牌和廣告傳單都看不懂。我在準備大學的入學考試,又給同學介紹的家裡做保姆。那個時候德國第一個開始流通歐元,雇傭當地保姆式一千歐,我卻只掙三百歐。好處是我能夠住在那戶人家家裡,不用交房租。照顧小孩非常費心,我還需要擠時間看書備考,是在是辛苦。屋主是一個單身母親,身材高大的德意志女子,已經有兩個孩子,她的職業似乎比較忙。喜歡喝啤酒。有時候會上樓來與我說說話。

  入學考試我沒有通過,考試那天我趕去學校路上摔倒,帶有有輕微腦震盪,坐在街邊緩了很久才勉強站起來,有員警過來問我是不是有什麼問題,我回答沒有,謝謝。考試遲到了四十分鐘,教授已經拒絕我進場。我懇求他,告訴他我除了意外,讓我看一看試卷也好……教授見我摔髒的衣服和狼狽相,大約是動了惻隱之心,讓我進場。做題的時候我只感到頭暈,試卷在眼前一直在不停地搖晃。我又似乎覺得如果我沒有出意外也考不過。我忘記怎麼回到住處的,那時我剛剛交保險,還未生效,不敢去看醫生,便獨自在家休息了幾天。

  我未能入學,不得不想到這一年的出路該如何安排。休息一陣,開始重新上語言班突擊考試。學費太貴,我極其心疼,每天都沒命地早起晚睡。拿回大疊大疊的作業,一邊守在搖籃旁邊一邊做題,字典和尿片放在一起——其實這還好,怕的就是幼兒總不睡覺,我常常不得安靜的空閒。

  語言班裡有各國的青年,大都這樣的活潑好動,他們的生活自由散漫,在歐洲大陸和全世界跑來跑去,天天搞聚會,奔放起來管你認不認識拉著手就一通打哈哈。火辣的西班牙女郎,口語課上最積極,動詞變位和賓格全是亂來的,但卻總是讓人聽懂她想說什麼——他們拉丁語系印歐語系的母語者學起德語來都輕鬆好些,至少容易開口便來,可我思念本科下來,筆頭尚可,口語還是困難。

  在單身母親的家裡我做了接下來的三個多月保姆,熬過了一個下暴風雪的冬天。難怪德國式一個產生童話的國度,初見暴風雪和氣候的景色叫我驚歎,像格林童話裡的樣子,那麼厚的雪,房子街道騎車全都變成了圓圓胖胖的白色物體,俯瞰大片樹林像一塊提拉米蘇奶油蛋糕……

  耶誕節的時候家裡的女主人帶著孩子去瑞士和朋友團聚,讓我一個人留下看房子。她走之前非常委婉地表示,要暫時扣押我的胡早留底,我覺得十分屈辱,但還是不得不忍受。

  我開始懂得什麼叫寂寞。節日一來就沒有商店營業,夜裡街道上安靜得像有鬼,我不得不總在家裡囤積食品過日。五點鐘天就黑了,積雪在夜裡是暗藍色的一片。他人的家裡正在歡喜團聚,我寄人籬下舉目無親,孑然一身。心下忽然真的明白,對於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不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是根本無法依靠。

  過了一些時候,中國春節到了,但這裡不過像平常一樣沒有區別。一個語言班同學突然打電話給我,說她現在在慕尼克,重病了,卻有一個口譯的活要接,陪同三天,實在找不到人頂替,又不能丟了這份工作,想讓我去,也可以住在她的地方。

  我的課程已經結束,又不想再做保姆,索性辭掉了去慕尼克。

  我在慕尼克一邊打工一邊自學備考,與那個中國女生同住。日子過得很靜。每日造成步行去餐廳打工,下午三四點下班,我便走回家來看書,半路上總有一個拉手風琴的賣藝者,有時候坐下來聽聽他。他的琴聲這樣歡快,我在旁邊坐下來一刻,都快忘記了前世今生。

  我的生活就是如此的簡單,家裡時不時有人在房間裡面party,大聲的音樂和大量的啤酒慢慢一屋子,淩晨到了,年輕男生便帶著女孩子回家。那些日子我如果沒有參加就會嫌吵鬧,一個人走出門去散步。大多數都會邊走邊吸一口煙。那個時候我開始吸煙了。

  我打工的地方是宜家土耳其菜的餐廳,老闆叫阿默德,是一個德籍的土耳其人。第一天來上班,他見到我便與我來了一個熱情的貼面禮,大聲說到,啊,我還去過你們國家的廣州談服裝生意。印象最深的是你們吃飯用的是那種可以旋轉的餐桌……

  三十多年前阿默德全家都移民過來謀生存,而今狀況已經好了很多。他在土耳其還有服裝廠。阿默德體格高大,理的是那種接近光頭的德國軍官似的髮型,有一張帶笑亞細亞特色的臉孔,常穿厚麻布的卡其色襯衣,細緻地扣好領口頂端和手腕上的扣子,帶俄產的蘇聯軍用風格的機械名表,且喜歡將衣擺紮進皮帶。他身材很好,沒有歐洲人的大肚腩,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有時候作派很像德國人,有時候又很像熱情的土耳其人。

  阿默德自從我來上班之後便對我十分寬容有好,我如果需要請假他都不會介意。在他的餐廳,我的工作就是洗碗洗沙拉數次啊,西餐碗盤又多,我在廚房總是昏天黑地也洗不完。打工的時候我的手曾一度對水過敏,皮膚通紅,另一個洗碗工發現了竟然是去老闆那裡投訴我有皮膚病,我舉起雙手向阿默德解釋是過敏,他什麼也沒有多說,帶我去看醫生,又給我買了膠皮手套。在疲倦的夜裡,我躺在床上想起來這一點恩情來竟然就落了淚。但其他也不再有太多感受,總覺得日子因為安靜,所以也算還好。

  日子一天一天過下去沒有特色,但累計起來看卻已有可回味之處。

  這個城市何等的乾淨,好像是從森林中冒出來的一半。巴伐利亞歷史悠久,擁有眾多的名勝古跡,慕尼克再歐洲旅遊城市之中非常受歡迎,附近就有從前只在環球風光掛曆上見過的城堡和森林,我實在是歡喜高興。

  我打著背包去過附近好些地方,去天鵝堡,坐上個一天一夜,冷得發抖睡不著,頭上是夜穹清朗,從未講過這樣燦爛的星辰漫天。在公路邊徒步,偶爾會有人把車停下來問我要不要搭車。我給他們笑容和謝謝,只繼續走路。

  阿默德說她的小女兒喜歡中國,讓我去他家作客順便下廚。我進他家的時候,來開門的是一個紮著頭巾的矮個土耳其婦女,傳統而樸素,我以為是他們家的保姆,點頭問好,眼睛卻往裡望,等著見他的妻子,我想大概應該是一個很高大的德意志風格的女人。

  一直沒有那個女子出現,我只見到了他的九歲小女兒和十六歲的兒子。兩個孩子都十分禮貌,小女兒尤其可愛。兒子大概正值叛逆沉默的青春期,與我打了招呼之後便獨自上樓去了,知道阿默德又叫他下來,他才拿了一副裝在牛皮筒裡的國際象棋來與父親下棋。阿默德告訴我,這個沉默不語的兒子在他們學校國際象棋社團成績優秀,他極喜歡國際象棋。

  在我在廚房準備做一道中國菜的時候,無意中聽到小女兒叫那個婦人「媽媽」,我才反應過來這就是阿默德的妻子。我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和失望。

  我在他家下廚做飯,和他的全家人一起吃。飯後我們又一起喝土耳其紅茶。他的聊天讓我覺得費勁,大概是因為我德語不佳,進行起來非常疲倦,夜裡他留宿我,說樓上有客房。我沒有留下,他便開車送我回到住處。

  在我下車的時候他又突然叫住我,用英語問我想不想打一局桌球。我關上了打開的車門重新坐定對他說OK,他便開車帶我去了。

  他一路上都開著radio,調到了懷舊音樂頻道,全都是老歌,一首接一首。遇到主持人播報的下一首是他喜歡的,他便興奮地一拍方向盤,叫Bravo.

  他顯得非常高興,一路唱著各種路牌的老歌開刀了一家西班牙風情的小酒吧。我們在角落的小桌邊坐下,要了兩大杯的黑啤酒,他要了一包駱駝牌香煙,說,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吸煙,請你別介意。

  旁邊便是打桌球的人,他挑了球杆,一個人在那兒打,後來又邀我去一起打。我球技不好,他邊笑邊把球全都擺好位置讓我再來,非常逗笑。我們打完一個小時的時間,然後坐下來一邊喝酒一邊聽小樂隊演出,主唱是一個看上去極有佛朗明哥氣息的西班牙女郎,風塵味在她的身上如成熟的石榴一般性感豔麗。她唱的是老慢搖歌《Quizas,Quizas,Quizas》,西班牙文的歌詞,幾個穿夏威夷衫的胖樂手在歌女身後的陰影中伴奏,輕輕擺動身體。這首歌節奏這樣的曖昧優柔,如同最性感的紅與黑的舞步,進退妖嬈。酒吧裡的男人,木管逡巡在她的絲襪搭扣以及漆皮胸衣上,在所有的暗處輕輕微笑,唯獨她像一朵豔紅的因素花,唱得這樣的輕鬆盡興,如夢一般,好像忘記了年輕時候的憂愁和愛情。這歌女的聲音像是挑探戈的女子輕佻伸出的小腿,令人能在波爾多的酒紅中窺見少女時代的豔麗裙擺。我卻模模糊糊想起了五六十年代的黑白。

  阿默德又要了兩瓶黑啤酒,他用英文跟著曲調獨自唱到,perhaps,perhaps,perhaps.搖著頭輕擺身體,自得其樂。

  他去付小費點歌,樂隊便又奏了《Save the last dance for me》、《Casablanca》、《Istanbul》等等老歌,他邀我跳舞。我笑著搖頭,他便把我一把抱下了高腳凳,要拉我一起盡興。

  夜深時他與我說話,我於Ayse已經離婚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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