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瀾本嫁衣 | 上頁 下頁


  5

  敘述或者回憶並不點綴生命。被閱讀的僅僅是時間輪廓。我相信我仍有來處——這是當然的。但我也沒有想過去尋找親生父母。

  母親告訴我,外祖母死前執著她的手說,人活著就是一塊布,它最終被做成了什麼樣子,靠的是裁剪手藝。即使你想成為一件旗袍,但裁剪你的人把它做成了汗衫,你就得忍受做一件汗衫的命。

  在母親中年的時候,從一條飄著秋葉的街道上撿回了我。我並不具備照亮她生命的光能,只不過在她的孤獨深處多了另一道孤獨的影子。這麼些年,我不知道除此之外,像我與知秋這樣不知疲倦地深入人生,有何意義。

  但葉知秋大概不這樣想。

  在我有限的所遇中——人或者事——我明白知秋有別於任何人而存在:自然這是後話,也都是我與她一步步走進了迷局之後才漸漸清曉的事實。一些事如果牽扯過於浩繁的細節,便容易被忘記。在她間或出現,又間或消失的片段之間的罅隙,深藏了不被知曉的人與事。我也是在多年之後,才漸漸串聯起有關她的全部。

  我只是常常想起她的臉來,比如我在夜間的海濱小城行走時,在燥熱的荒郊野外搭了陌生人的便車時,或者跪在清真寺的地毯上禱告,與主相對卻無話可說時,我就會想起她來,迅疾從我記憶中閃過,只是不斷提醒,她還存在於我印記中,卻不再詳細勾勒其景其形。

  在後來開始浪跡的歲月裡,在伊斯坦布爾的春天或者秋天,我望見雲朵如鱗片一樣的天空,像一條巨大的藍白相間的魚背延伸到邊際,形狀輕輕變幻,看似緩慢悠然,其實卻倏然消失。我的視窗之外看得見舊城區的房頂,清真寺的宣禮塔,還有許多無法知具的門與窗,在晴朗的時候,像彩色積木一樣堆積成一幅立體圖景。我還是會想起知秋來,想對她說,從這麼多扇門進進出出,其實都沒有什麼不同。某人會以宿命的臉孔在房間裡等著你來相會,但沒有一個房間可以讓你停留一生一世。但如果走過了太多的門,似乎就會忘記最溫情的一間是在何時何地。

  6

  那年冬末春初。天色陰冷,驚蟄時節的日光被潤濕的風所反復稀釋,如同抽芽的桑葉般淺得格外清凜。

  我記憶猶新,葉知秋來到我家,便是在這個時節。我記得她見面與我微笑,笑容似這三月日光。那個時候,葉知秋眉目淡秀,眼神中有一種一目了然的無情與不信,下巴很尖,臉廓瘦小。稚氣未脫,卻已經是一張畫像般冷靜的面孔。她的母親葉青領著她走進我的小房間,幫她把行李放在地上,就走出房間去與我母親說話。

  我們面面相覷地坐著,互相用直接而警惕的目光打量。她沒有羞怯,也不大方。只是靜靜坐在那裡,似乎是等著我說話。又似乎是沒有注意我的存在。

  這個與我沒有血緣的表姐叫葉知秋,年長我三歲。她母親在杳無音訊近三十年後,突然千里找回家來,要把知秋交給我們家。

  一個人若生性不被人喜愛,得不到憐惜和幫助,就註定要為同一個結果付出更多代價。葉青如此。

  如外祖母所料,因為生性陰戾涼薄,葉青並不受養父母喜愛,常年跟家裡鬧不和。人的耐心與仁慈總是有限,養父母很快心生後悔,把她送去職高打發了事。

  彼時葉青已經十幾歲,性格乖戾,沒有人接近她,她被排斥在人群之外,亦沒有親人,和學校裡太多平庸的年輕人一樣,貧窮,無望,瑣碎……她住在陰暗破舊的宿舍。那裡充斥著各種事物陳陳相因的古怪氣味,擁擠如噩夢。樓道間晾著終年陰濕的衣服,慘綠的一盞燈在走廊盡頭燈忽明忽滅。是在這破樓下的某一個夜晚,一個底層出身的窮酸小子成了生命中第一個吻她的男人。這是二十五年來未曾體驗過的一種靠近,她由此仿佛看到了另外的世界:以及一些儘管是幻覺,仍在當時被感知為希望的東西。

  她想嫁給他,養父母極力反對。這似乎正好迎合了葉青的叛逆需要,以為就此可以隨他而去,脫離家庭。事情的結果卻是,她肚子裡懷著知秋一個月的時候,男子就拋棄了她消失無蹤。養父母失望至極,找了一個小商人把她嫁了出去,就此徹底脫離關係。

  因為不存在一絲感情,且皆不具備忍讓品格,結婚之後男人發現她肚子裡的孩子不是自己的種,又太大了不能打掉,就更是鬧得雞飛狗跳,你死我活。

  知秋出生之後,就未曾被悉心照料過。家裡只有一個房間,陳舊破爛,氣味難聞,三口人吃喝拉撒睡覺全在一起。常常是知秋屎尿沾了一身,面黃肌瘦地在溽臭的嬰兒床裡因為饑餓而大哭大叫,父母卻任其大哭,在一邊大打出手,摔碎東西,家裡從來沒有完好的碗。

  後來父親開始做走私煙草的生意,很快被人騙,欠了一大筆債,隔三岔五就有人操著刀追砍。一家人在一年中搬了十次家,時常深更半夜要逃命——

  知秋尚小,逃命時被胡亂塞進行李箱,大人拖著就走。在轟隆滾動的缺氧的黑箱子裡,知秋度過許多難以忘記的童年夜晚。有時候父母見拖著箱子跑不快,追來討命的人已近,就把箱子胡亂往隱蔽牆角一塞。等甩掉了人,第二天再來找她。那個時候才一兩歲,也不知道自己爬出來,就缺氧乏力地躺在箱子裡面昏沉睡過去。一夜之後被拉出來,憋得小臉發紫。像是被人從密封的屍袋裡拖出來。

  十歲時的深夜,葉青在外值班沒有回家,父親和知秋在家睡覺。父親聽見一陣動靜,以為又是追債的人,於是連忙起身就跑,溜出後門的時候稍稍躊躇了一下要不要帶上知秋,狠狠一咬牙,還是棄了她,轉身就亡命地奔在巷弄裡面。跑了一陣什麼響動都沒有,他又回頭來看,結果是喝醉了的鄰居敲錯了門,爛醉如泥地倒在自家門口。

  他虛驚一場,喘著粗氣又回到家來,忽然為這般無望人生感到暴怒而沮喪。灌了二兩燒酒下肚,渾身像是燃了起來一般灼熱迷糊。葉知秋還在床上一無所知地酣睡,父親莫名其妙就一把把她從床上提起來打,打完了之後把她搡進了牆角。知秋赤裸著幼小身體,只穿一條內褲。蜷在角落裡一點點縮緊身體。

  你不是老子的種,給我滾。他咆哮。

  知秋抬頭驚恐卻又鎮靜地盯著他。他又罵著,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走過去,把她拎起來,扒掉她的褲衩,就要在家裡的牆角弓雖.女幹她。

  知秋不知是發生什麼事情,她驚懼地看到父親拉下褲衩赤裸下體向自己逼來,猛地叉開她的雙腿就往她內裡刺入。幼小知秋撕心裂肺尖叫掙扎,父親一個耳光把她幾乎打昏過去,一巴掌按住她整張臉。

  知秋在那一刻覺得有刀紮進下體一般痛楚,父親的手掌按住自己的口鼻,用力之重仿佛一個不可抵抗直至毀滅的厄運。

  母親恰好此時回來,直面此景,大叫一聲便操起菜刀就往父親頭上砍。他伸手擋,下臂就挨了重重一刀,血濃稠地往外滲,大滴地掉在了知秋的腦門上,溫熱地順著她的眼簾往下滑落,劃過臉龐似豔紅的淚。

  母親繼續操著刀追砍,父親奪門逃出,自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那個夜晚結束在沾滿血的菜刀掉在地上的刺耳聲響裡,哐當作響幾聲,恢復寂靜。世間萬象面對人的非難永遠鎮定自若。牆仍是靜默的牆,夜仍是靜默的夜。牆不會因為歎息而崩垮,夜不會因為哭泣就有太陽提前升起。

  葉青無淚,只是臉色如鐵,跪下來把知秋抱起回到床上。知秋還張著兩條青蛙一樣的細細小小的腿,因為禾么.處疼痛而顫抖著無法併攏,神情非常扭曲,歪著頭看著母親。

  葉青拉上了燈。黑暗就靜靜覆蓋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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