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瀾本嫁衣 | 上頁 下頁


  葉貞不同。由於外祖父酗酒,她出生時就神經發育不全。長到了六七歲的時候,下半身開始莫名地萎縮癱瘓。瘦得像蘆柴棒。無錢醫治,也醫治不好。我母親葉貞幼年就格外安靜,常年坐著,不聲不響。外祖母帶著兩個女兒,靠瀾本嫁衣維持家計,養家治病,不堪重負。

  後來葉青在十歲的年紀上被津城來的遠親收養過去。那對夫婦不能生育,極想要一個孩子。走的那天葉青還梳著小辮,神情倔強而忸怩,穿著一件外祖母親手做的碎花襖子,眼睛裡噙著淚花,咬著嘴唇也不吵鬧,一步三回頭地被人帶走。葉貞剛會說話,叫著,姐姐,姐姐。才幾聲,葉青的身影就夾在兩個大人之間,拐進了巷弄消失不見。

  外祖母自是知道這個孩子生性陰戾涼薄,並不討人喜歡,日後必吃許多苦。想到此,她臉上就掛了一串淚。

  葉青走後,家裡更靜了,如落幕後的舞臺。我母親自幼不能走路,家裡連腳步聲都沒有了。外祖母做縫紉活兒,框框當當地搖著縫紉機的踏板,斷斷續續,是家裡最活潑響亮的聲音。我母親靜靜在一邊看著學,才八歲便會做女紅。鎮上有兩戶有錢人家的太太,孩子都已大了,她們閑來無事便過來坐坐,與外祖母說話,還要教葉貞看書識字,工錢也給得慷慨。

  除了與前來做衣裳的顧客們閒聊幾句之外,母女兩人幾乎沒有與別人交談過。這般寂靜生活延續多年,外祖母很快年老,手和眼睛都不太好使,我母親開始撐起門面來,手藝漸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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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祖母死前一身癆病,劇烈的咳嗽聽上去空洞駭人。她花了最後一點積蓄,置了一點嫁妝,找了媒婆。臨終前還執著葉貞和媒婆的手說,看你沒有婆家,我是閉不上眼啊……我給別人做了一輩子的嫁衣,卻不能給自己的閨女做一件……

  外祖母到死也沒有看到女兒成親。去世後一個月,一個聾啞的鰥夫娶了我母親。是個拉板車的,且不能生育。大約媒婆撮合兩人,就是這個用意。他是個老實人,從新婚之夜開始就為母親做一輛新的木頭輪椅,嘣嘣地敲了幾天,在大年初八的時候終於做好了。這個車夫憨厚地笑著,咿咿呀呀比劃了幾下,興奮地滿臉通紅地把母親抱了上去,就出門去拉貨。

  那年冬天鬧雪災,天寒地凍,他拉著木炭下山,失足墜下山崖。車輪的輻軸紮進了腹部,血肉模糊的腸子流了一地,待有人發現的時候,滿腹血肉都已經結成了鮮紅色的堅冰,襯著滿地白雪,看上去潔淨而殘忍。

  人們大都知道這是那個殘腿女裁縫的啞巴丈夫,卻沒有人自願把屍體給拉回來,大概是過年關頭,為了避邪。母親知道之後,花了不少錢,專門請了兩個人去把屍體抬回來。屍體還冰凍著,結冰的腸子被撿起來放回身體裡。

  這是新婚滿月的時候。

  後來母親就再也沒有成過親。她的腿已經萎縮成了幼女肢體的模樣,常年坐臥,皮膚也壞死。

  許多年來母親就這樣坐在瀾本嫁衣的堂屋裡,日復一日做衣裳。她善信經營,甚有口碑。在我幼年,瀾本嫁衣尚有幾筆熱鬧生意。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我已不復記憶,只見得而今這裁縫鋪子已被規模化的商業市場吞噬,在滿目琳琅的服裝商場的貨架間,在鋪天蓋地矯柔做作的婚紗廣告中,母親的小店似逃不過人走茶涼的冷清命運。幾件陳列已久的成衣掛在那裡,是母親親手做的。偶爾有人問津,挑起來看看,便又放回去。如此的如此,越來越像一種了無指望的,對生活之淡涼的展覽。

  但我愛母親的小店。在被洛橋終年不斷的霪雨所常年腐蝕的木門左側,掛了一塊青黃苔色的小石板,豎著鐫有瀾本嫁衣四個楷字。每逢過年時用朱紅的丹漆填一遍色。

  幼年我常在瀾本嫁衣的店門口玩耍,梅雨時節木門的角落長出小巧好看的蘑菇,我一根根掐下來把玩,粘膩的汁水滲出來,粘在指尖,我正要舔,母親急急地攆著輪椅過來說,別碰,有毒,有毒。

  她是疼我的。

  我自記事起便與母親一起過活,比我記憶更久的是她的輪椅和乾癟萎縮的雙腿。

  她坦白地告訴我,你是我收養的。路人三更半夜把你放在這條街上,我聽見你哭了大半宿,聲音鬧得我睡不著,就獨自搖著輪椅出門沿著街道尋,就看到了你。那時是秋天,你的繈褓上正好有一片落葉。我葉貞不得不覺得這是宿命安排,就把你撿回了家,給你取名葉一生。

  她對我講生世的時候,一條軟尺掛於脖頸,坐在輪椅上,在縫紉機旁的檯燈下戴著老花眼鏡掐算針眼,各種暗素的布料撒了一桌。她的表情沒有愉悅亦沒有悲傷,只有一種延續不斷的專注……像謊言一般平靜不急迫。

  母親平靜不急迫,這麼多年一直如此。

  我被取名葉一生,與一個常年坐在輪椅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縫紉機前和各色布料打交道的母親相依為命。她的全部生活,有四個字可以囊括,即瀾本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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