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瀾本嫁衣 | 上頁 下頁


  母親在洛橋的裁縫小店,是外祖母的遺產。幼年時母親要帶我去給外祖母上墳。掃墓對於她來講不是一件小事,要專門請轎夫把她抬上山。他們健步如飛,我跟在後面一直跑,非常累。站在山腰上,母親一邊燒紙錢,一邊對我絮叨上一輩人的歷史。卻又不敢耽誤太久,怕轎夫等得不耐煩。

  解放前外祖母家中赤貧,她幼年得了天花,高燒昏迷近一個禮拜。天花痊癒之後,臉上留下麻疤,容貌非常醜陋,被家人嫌棄,常遭毒打。外祖母十三歲就從家裡逃了出來,被招去英國人的工廠做了繅絲女工,一年下來,在地獄一般滾燙的車間裡,臉被蒸得腫白,手指常年浸泡于開水中,幾乎是被煮熟了。她又從那裡逃出來,去汽車配件廠打篷布,很快被車篷舊帆布的粉塵弄成了肺結核,日日咯血。車廠開掉了她,她便又去做洗衣女工。苦熬幾年後,嫁了一個心地慈軟的沒落少爺,有了一點積蓄,才終於開了一家裁縫鋪謀生。

  外祖母縫紉手藝做得好,瀾本嫁衣名噪一方。她的嫁衣通常都做正紅色的緞子旗袍,鳳仙領,端莊之下暗藏風情;繡上文理森森細細的折枝牡丹,雍容復古自不待言。滾邊的金線和飽滿的排穗,看上去有悲劇感的華麗。斜襟領上綴有刁鑽細膩的盤扣絞花,一顆一顆細細靜靜地扣上去,仿佛藏有淒涼笑意的紅唇漸漸隱去,密封身心的本相,帶著女子對未蔔的婚嫁之命的戰慄。

  彼時外祖父還在民國政府的銀行當會計,過的是老爺日子,每天用小楷抄抄帳本,看報,四點鐘下班後叫上一輛黃包車去戲院聽戲,吃茴香豆喝燒酒,入夜方歸,醉意熏然。靠著外祖父的薪水,家計不愁,家裡還請了小保姆。這也就是外祖母一生中唯一一段短暫的好時光。

  外祖母第一個女兒出生,取名葉青。剛剛過了幾年的安穩日子,就又遇到了時局變動。全國解放,舊政府垮臺,銀行紛紛遣散職員,一人塞幾隻金條,樹倒猢猻散。外祖父一身懶骨頭,只知道聽戲喝酒,落下一身的病。本想用這點遣散金做生意,結果被人大騙,砸進了所有金條,買了幾大堆根本沒有銷路的帆布,扔在倉庫裡面被老鼠咬光。家底虧盡。

  為了躲避戰禍,一家人輾轉遷徙多個地方,在洛橋定居下來的時候,家裡已經相當艱難。外祖父身子已經敗了,仍偷偷出去喝酒,半夜回來在床邊嘔出散發著濃烈餿酒氣的黑血,又叫嚷著肝疼,徹夜呻吟。幾年後外祖母懷上了我的母親,出生時卻已經是個遺腹子。

  洛橋在那年冬天下了薄雪。雪落如塵,陰濕寒冷叫人骨頭發酸。外祖父在除夕之夜死於喝酒過量,死前嘔得整個床都是墨一般的稠血,還拉了血便。外祖母一隻手抱著我母親,一隻手牽著葉青,大年初五用黑綢包著禮金,請鎮上的木匠打了一口薄薄的棺材,葬了外祖父。

  3

  城西的一間舊宅子,廳堂門前掛著瀾本嫁衣的石牌匾,樓上的簡居裡住著外祖母和葉青葉貞一雙女兒。雨澤時節,滴水成串,望過去窗前似乎總是掛著愁人的淚。我至今仍記得屋內簡陋,上等的紅木也因為年久失修而腐朽發黑,踩上去咯吱作響。天花板萎縮的木板之間露出縫隙,黑暗如斯,我總恐懼裡面藏有鬼魂或怪蟲。

  在整修過的臥房內,情況稍好一些。檀木上陳列著一匹匹的絲緞,布料,又放置了大量的樟腦防蟲除濕,一年四季都彌漫著濃郁辛冽的樟腦香。在濡濕的空氣中,樟腦濃香年復一年發酵,成為我童年的氣味。少年時候放學回家,天色已黑,四下茫然,但是遠遠走進院子裡就可以聞到這樣的辛辣清香的樟腦——我便定下心來。知道自己就快回家。

  這是我記憶中為數不多的有跡可循的東西。

  當年葉貞葉青兩姐妹亦是聞著這樣的樟腦香,聽著患肺結核的外祖母在縫紉機前做工時的咯血聲入夢,如此長大起來,似乎對苦難更抱有親近。

  苦難使人呈現堅韌,而一旦苦難成為活著的慣態,人將長久的浸淫其中,反而不對苦難本身有多餘感觸。順受等同於活著。這種無形的意志異常強大。苦難深處的人反而從沒有想過放棄生命。只有經過幸福體驗的對比,才會在強烈落差中無法把持感知的平衡。所以脆弱不堪。

  葉青自幼年就不安分,常常摸著自己的小辮子坐在門檻上,專心致志地望著來往人流,卻又不愛說話。有時候又趁著外祖母不注意,溜進集市,在大人的褲腿中穿來穿去,心裡感到驚險刺激的快樂。也許是隱隱知道世界絕不是眼前這個樣子,又不確定它到底是一個怎樣面貌,所以一直有獵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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