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屋子(81)_嬌無那

八十一

　　可是姐姐再度陷入了沉睡中。經過搶救，醫生走出了急救室，把我叫到了辦公室，臉色凝重，歐先生，非常抱歉，病人已經進入了腦死亡狀態——不！我一把揪住了醫生的衣領，你要救救她，她已經沉睡了八年，醫生，八年，我等了八年，她剛才在叫我的名字！你知道嗎？她在叫我！醫生，你一定能救她的，對不對？一定能的！醫生沉痛地搖搖頭，歐先生，你醒醒，有極少數植物人在離世前，都會有一刻的清醒，這只是一種迴光返照——去他媽的迴光返照！我鬆開醫生的衣領，無助得像個孩子，捂住臉，失聲痛哭。姐姐！你就這麼走了嗎？姐姐，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愛你嗎？你怎麼忍心啊，姐姐。

　　醫生平靜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著：現在，患者的大腦活動已經完全停止，完全靠供氧維持著其他器官的活動。歐先生，患者的所有器官都很正常，我代表醫院來徵詢你的意見，你能不能捐獻患者的器官，這些器官可以救別人的命——我狂吼一聲：可我姐姐的命呢？你告訴我，我姐姐的命呢？冷靜一下，歐先生，冷靜一下。你聽我說，假如停止供氧，四分鐘後腦部作廢，再過三十分鐘，心臟就不能再移植，四小時後，腎臟及肝臟也無法做移植用途——住口！我的眼睛就要滴出血來了，我抓住他的肩膀，猛地一陣搖動。這個冷血的醫生，他在喋喋不休地要我把姐姐的器官從她美麗的身體裡拿出來！他怎麼可以？！醫生看到我的情緒激動，便說道：當然，歐先生，如果你不同意，我們是不會強迫你的。現在，我要到急救室裡停止向患者供氧了。不！不能停止供氧，不能！我拉住了醫生。

　　醫生看出我的心思，他慢慢地說：歐先生，就算不停止供氧，患者的各種器官最多也只能維持二十四個小時。讓我進去看看她。我微弱地說。姐姐仰面躺在床上，眼睛合著，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她的嘴巴微微張開，她的最後一刻，是不是在呼喚著我的名字？她的鼻子裡插著輸氧管，已經沒有了一點血色，像一具大理石雕塑。依然美得讓人不能呼吸。我不相信，我最親愛的姐姐，我一直愛著的姐姐，已經死了！一定是醫生弄錯了，一定是！我撫摸著姐姐的臉，很冷！我俯下身子，輕輕地吻了吻她的嘴唇，寒意透入我的骨髓。姐姐，你怎麼能夠這樣？你怎麼能夠把我一個人拋在這個冷漠的世界上？姐姐，帶上我！我伏在姐姐的身上，抱著她，無聲地哭泣著！世界這麼黑暗，姐姐，就像龍龍感覺到的一樣，黑暗，無邊的黑暗！龍龍，我突然想起了龍龍。我吻了吻姐姐冰冷的唇，站了起來，來到醫生的辦公室。眼角膜幾個小時後不能移植？停止供氧後十二個小時。我可以指定接受移植角膜的人嗎？原則上是不能的。當然，有時候也可以例外，比如現在，我們醫院登記的接受眼角膜移植者為零，因為我們醫院的眼角膜移植手術今年才開始做。

　　謝謝你，醫生。我緊緊握住了醫生的手。姐姐，原諒我，原諒我沒有讓你完整無瑕地離開。我留下你的眼睛，你將在另一個人的眼睛中看到我，這個人就是龍龍。我最後吻了吻姐姐的眼睛，看著醫生把她推向手術室。龍龍趕到了醫院，她沉默地撫摸著姐姐合上的眼瞼，姐姐的眼睛裡面填充了特殊的填充物，神態安詳。龍龍撫摸了很久，兩顆大大的淚珠滴下來，滴在姐姐的眼睛上。姐姐——她靠在我的身邊，我摟住了她。我看到了杜鏡明，他站在門口，臉色蒼白，我已經不再恨他了。他看了我一眼，眼睛中有悲痛和憐憫，一切恩怨，隨著姐姐的離開煙消雲散。他走到姐姐床前，靜默地站了一會兒，俯下身子，撫摸著姐姐美麗蒼白的臉，撫摸著她的眼睛，低下頭，輕輕地吻了吻她的眼睛和嘴唇。我聽見他輕輕地說了一聲：歐齊，我愛你，原諒我。

　　我的淚水又流了出來。龍龍的血清測試結果表明，她是一個完全適合接受姐姐的眼角膜移植的人。這一切也是天意。姐姐安葬後的第三天，龍龍接受了移植手術。十八天后，我和楚楚、古麗婭還有杜鏡明來到了醫院。龍龍的眼睛纏著厚厚的紗布，她坐在床上，護士給她拆除紗布。楚楚抓住了我的手。一層一層，天知道怎麼會有這麼多層的紗布要拆除。姐姐，你若有靈，讓龍龍的眼睛能看見我，哪怕就一眼，姐姐，哪怕就一眼，我立即死去都可以。我祈禱著。終於，全部的紗布除掉了。龍龍閉著眼睛。現在，你可以慢慢地睜開眼睛，會有不適應，也許很嚴重，你要有思想準備。如果覺得昏眩、噁心，就馬上閉上眼睛，再慢慢睜開，反復幾次，慢慢地適應。醫生輕言慢語地安慰著龍龍。龍龍，給自己信心。我從楚楚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走過去，握住了龍龍的手。龍龍順著我的聲音，把頭轉過來，對著我。我看著她一點一點地睜開眼睛。啊不——龍龍立刻把眼睛閉上了。你感覺怎麼樣？醫生急忙問。我感覺噁心、想吐，太亮了，眼睛很疼。龍龍說。這說明移植手術成功了，你能看見的，再試著睜開一次。醫生欣喜地說。

　　龍龍的手緊緊地抓著我的手，我拍拍她的手背，在她耳邊說：龍龍，你會看見的。龍龍，你一定會看見的。杜鏡明鼓勵她。龍龍再次慢慢地睜開眼睛，這一次她持續的時間長一些，可是很快又閉上了眼睛，我害怕，這就是光明嗎？龍龍低聲叫道。難道你不想看看我們嗎？龍龍，我們是你的朋友，你不想看看我們的樣子嗎？我說。龍龍第三次睜開眼睛，這次，她的眼睛正對著我，她茫然地看著我。我說：龍龍，我是小楚。龍龍聽出是我的聲音，她的一雙手伸了過來，撫著我的臉，天啊，小楚，天啊！小楚，是你，我摸出來了！是你！哦，這就是你的樣子嗎？多麼怪異呀，人就長這樣子的嗎？哦，小楚，你是多麼的好看啊！天！我能看見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你！小楚，我夢見很多次，我夢見我能看見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你！小楚，謝謝你！謝謝你姐姐！天，我不再是個瞎子了！我能看見東西了，我會看見你告訴我的一切東西的，是不是？我會知道什麼是紅色，什麼是白色，什麼是太陽，什麼是花朵，對不對？小楚，你一定要教我認識那些美麗的東西。小楚，天啊，多麼好啊，我真的能看見了！她亂七八糟、語無倫次地說著，興奮地、狂喜地說著，說得眼淚湧了出來，又閉上了眼睛。龍龍她看見我了！我激動地把她抱在懷裡，龍龍，你看得見了！你看得見了！姐姐，你看見了嗎？親愛的姐姐！你看見我了嗎？我親著龍龍的眼睛，姐姐，我親著你的眼睛了嗎？

　　杜鏡明的臉色有些蒼白了。楚楚的臉色也有些蒼白了。小楚，你答應我，教我重新認識這個世界，小楚，你答應我了嗎？龍龍再次把眼睛睜開，含著熱淚問我。我鬆開她，為她抹去淚水，就像我為姐姐抹去淚水一樣，會的，龍龍，我會教你，我會教你很多很多東西！小楚，我今天是多麼幸福，我從來沒有這麼幸福過，原來幸福是這個樣子的，它有顏色對吧？告訴我，那是什麼顏色？淡綠色的。我說。我記住了，淡綠色。龍龍點點頭。我們一直在不停地說著，忘了身邊還有楚楚、杜鏡明和古麗婭，醫生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了。龍龍，你看得見我嗎？古麗婭問道。龍龍向古麗婭看去，古麗婭，你是古麗婭。天，你們都是這麼漂亮。她習慣性地伸出手，好像要摸摸前面有沒有障礙物。她向古麗婭走去，可是她完全沒有空間的概念，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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