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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我把姐姐的手放在被子上,掌心向上,把一把光滑的、顏色有些髒的木頭手槍和一把舊的模擬手槍放在姐姐手上,柔聲說:姐姐,你還記得吧,這把木頭手槍是我跟你一起做的,你還削破了手指。血冒出來的時候,很像一粒血紅的珍珠。姐姐,你知道嗎?每一次你受傷的時候,我都恨不得那些血是從我身上流出來的才好,就像那次你切土豆絲一樣。還有這把,是你買的,是我上學的時候你送我的禮物。姐姐,我很喜歡它,我一直想要這麼一把漂亮的烏黑的小手槍。可是,我覺得還是我們倆做的手槍更漂亮,你覺得呢?姐姐的眼睛環視著房間,好像在回憶。她有時會這麼無意識地環視房間,我知道她什麼也沒看見,植物人雖然有自主的呼吸,有正常的脈搏、血壓、體溫,但沒有任何言語、意識和思維能力,我當然知道得很清楚,可是我一直不相信姐姐真的就成了植物人。植物是個很好的名詞,可用來形容一個人,這個詞就變得分外殘忍。

  姐姐也許是個例外,也許她能看見,也能聽見,只是無法表達罷了,也許我每天這樣跟她說話,某一天就能喚醒她,她會像被喚醒的睡美人,輕輕呻吟一聲,睜開眼睛說:哦,好長的一個夢呀。我把姐姐的手握住,輕輕地從我臉上撫過,問她:姐姐,小楚是不是變老了?摸摸這裡,對,就是眉頭這裡,有兩道皺紋,很深。姐姐,你的小楚現在變老了,他不像你的弟弟,而像你的哥哥了。姐姐跟八年前一模一樣,只是更白了,仿佛歲月因為她停止了思維,也就憐憫地停止了在她的身體留下痕跡,歲月把姐姐遺忘了。我用一把木頭梳子給她梳著長長的黑髮,她的頭髮還是像以前一樣,又直又光滑,托在手中,有沉甸甸的感覺。

  梳著梳著,姐姐的眼睛合上了,她又開始沉沉地睡去,不,她一直就這麼沉沉地睡著。我把被子掀開,把姐姐輕輕地抱起來,放在床上,蓋好被子,俯身吻一下她的額頭,親愛的,睡吧,做一個好夢。我站在門口,回身望著那張寬大的床。我的姐姐,你會感到孤單嗎?

  3

  那一天,一切始於八年前的那一天。我下午沒有課,也推掉了幾個同學約我出去寫生的建議,因為我很久沒有陪姐姐出去玩了。春天快過去了,夏天就要來了,風和日麗的,讓人覺得如果不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出去看看藍天,吹吹風,簡直就是辜負這良辰美景。我興沖沖地給姐姐打電話,手機關機。我愣住了,姐姐已經很久沒有關機了,她答應過我,再也不關機讓我難受和著急了,就算她跟杜鏡明在一起的時候,也沒有關過機。她關機,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去找男人上床了。我瘋了一樣地打她的手機,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對不起……我想像著此刻姐姐正跟某個陌生男人在一起,覺得心都碎了。我在大街上茫然地走著,一直走,花花綠綠、熙熙攘攘的人群從我身邊流過去,汽車喇叭聲遙遠得奇怪。走到天都快黑了,我才走回來,樓上我們的屋子裡沒有亮燈,姐姐沒有回來。我失神地站在巷口。我聽到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腳步聲,姐姐的身影在昏暗的路燈中幽浮出來,慢慢地飄到我的身邊,像一個鬼的影子,輕飄得不可思議。我抓住了她的肩膀,罵她,搖她,求她。可是姐姐的一句話就讓我土崩瓦解,小楚,我得要證明自己還活著!哦,姐姐,你還活著,你能活得比任何人都好,我現在就證明給你看!我抱緊了她,把嘴唇壓在她的嘴唇上。姐姐瘋狂地掙扎了一會兒,忽然軟得像一攤泥。我覺得她在慢慢消融,化成空氣,我抱著的是一團空氣,空氣。歐齊!杜鏡明的聲音。我沒有看他,我仍然緊緊地抱著這團空氣,害怕我一鬆手,空氣就不存在了,只是真空。杜鏡明狂奔的腳步聲遠了,消失了。

  小楚。姐姐呻吟了一下,聲音也像空氣,放開我,求求你,小楚。不!我含混地低喊。姐姐的罪過已經夠多了,小楚。姐姐的聲音絕望得讓人窒息。我的雙臂耷拉下來。我們相對而視,姐姐的眼睛在昏暗中閃著奇異的光芒,我想我的眼睛一定也是。我們久久地對視著,在靜默中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我們所有的話就只有兩句:我愛你!請原諒!空氣中有花香,草的腥味,水溝腐臭的氣息,春天最後的呼吸。恍惚中,一千年一萬年流過去了,又好像只過了一秒。小楚,我們回家吧。姐姐從來沒有這樣溫柔過,她牽起我的手,就像小時候一樣。我在外面玩瘋了,忘了回家,姐姐也是這麼說一句,小楚,我們回家吧。然後牽起我的手。在上傳統油畫技法解析課的時候,我心神不定,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我的眼前不斷地浮現姐姐的眼神,那種奇異的光,是來自地獄或者天堂的光!不,我要回去看看姐姐。我悄悄地從後門走出畫室,跳上一輛的士,直往家裡奔去。跑上樓梯的時候,我的心開始狂跳,一種不祥的預感伸出了枯瘦的手,從模糊的絕望中伸出,緊緊地攥住了我。門像往常一樣鎖著,我掏出鑰匙,手顫抖得厲害。還好,門並沒有被從裡面堵上。我站在門口,客廳一如既往地整潔乾淨。可是我的心卻狂跳不已,我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從衛生間裡飄出來。衛生間的門半掩著,我一步躥過去,踢開門。姐姐穿戴整齊,在浴缸裡靜靜地靠牆而坐。她閉著眼睛,臉白得像雪,浴缸的水是溫的,騰騰地冒著熱氣。浴缸的水是紅的,那是因為姐姐的一隻手腕已經被深深地割了一刀,在不斷地流血,水不斷地變得更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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