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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家?淩可冰冷笑一聲,你想讓她知道什麼是家?歐楚,太遲了,太遲了!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我站了起來。淩可冰嗚咽,我對不起小沙子,對不起女兒——我、我真該死,真的,為什麼不讓我去死,而是小沙子?她還這麼小——天啊,要懲罰,就懲罰我——她此時顯得異常軟弱。我的心裡一陣憐惜,輕輕攬住她的肩膀,可冰,都是我的錯,我——一切都是我的錯!我都幹了些什麼呀?淩可冰倒在我的懷裡,不停地嗚咽著,茫然地、無助地嗚咽著,像個迷路的孩子,歐楚,怎麼辦?怎麼辦?告訴我,我應該怎麼辦?我回過頭,看著熟睡的小沙子,心痛如刀絞,不由得抱緊了淩可冰,好像彼此的擁抱可以給我們一些力量,讓我們去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我聽到了門口的響動,轉過頭,看見楚楚站在門口,嘴巴微微張著,眼睛睜得很大,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我連忙放開淩可冰,走上前一步,楚楚——楚楚卻一轉身,消失在門外。

  這是你的新歡吧?淩可冰轉過身,看見了楚楚的背影。她盯著我,聲音很低,充滿怨毒,歐楚,去死的人怎麼不是你?淩可冰,她還是像八年前一樣得理不饒人。歐哥哥——小沙子微弱的聲音不像是一個人的叫聲,倒像誰輕輕地撥了一下琴弦,發出輕輕的樂音,在空氣中微微振動,與其說是聽到的,不如說是感覺到的。我反身坐在床頭的椅子上,摸了摸小沙子的頭,頭髮已經掉光了,摸上去的感覺很奇怪,好像摸的是一隻被拔了羽毛的小鳥的身子,這種感覺讓我的鼻子發酸。我強忍心痛,微笑著看著小沙子,小沙子,歐哥哥在這裡。她看著我,眨了一下眼睛,就像孩子之間定了攻守同盟,共同在保持著一個秘密。歐哥哥,我做了一個好長的夢。

  小沙子微微閉上眼睛,她好像沒有支撐眼皮的力氣,我可憐的小沙子。嗯,我知道你做了很長的夢,你好了再給歐哥哥講講是什麼夢。現在,你要睡覺,聽話。我從來沒有這麼溫柔地說過話。淩可冰走過來,我知道她想問小沙子上哪兒去了,為什麼會昏過去這樣的問題。我想阻止她,不是因為害怕洩露我的秘密,而是因為小沙子現在根本就沒有說話的力氣。小沙子看見了淩可冰,媽媽——淩可冰的淚水又開始湧出來,她撫著小沙子的臉,乖乖,睡吧。我帶著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畢竟,她是小沙子的母親,母女連心,她肯定明白小沙子現在最需要的是休息。

  2

  我打了一個電話給古麗婭,她告訴我,龍龍沒什麼事,問我過不過去看她。不了,古麗婭,已經七點多了。你替我好好照顧她,謝謝你。我心力交瘁,心裡記掛著姐姐,到了她進食的時候了,我要馬上趕回去。歐楚,你放心。古麗婭說。這個女人依然很熱心腸,我知道她喜歡著我,就像小時候一樣。可是這種喜歡,是因為任性,因為她得不到的東西都是最好的。可無論如何,她在龍龍這件事上,幫了我的大忙。我驅車回家。楚楚在花園裡等著我。她就像那天早上一樣,站在那個花壇前,但不是像那天一樣微笑地看著我,而是冷峻地盯著我的眼睛。楚楚,我現在不想解釋任何事。我直截了當地說。你必須解釋——淩可冰是你什麼人?小沙子是不是你們的女兒?告訴我你一直隱瞞的事,告訴我這十年來發生的任何事——歐楚,我必須知道,你——楚楚咄咄逼人,她一直都有點咄咄逼人。我心煩意亂,我心急如焚,我粗暴地打斷她的話,我沒有義務,你回去吧。不,我要到你家去。楚楚堅決地說。不可能。我丟下她,向家裡走去。她追上來,納納——我打開門,走進去,砰地關上門,把她關在門外。楚楚,原諒我,我必須這麼做,我心裡說。我快步向臥室走去,拉開衣櫃,彎腰走了進去。我不知道小沙子怎麼會發現這道如此隱秘的門,她鑽到衣櫃裡幹什麼?也許,真的是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指引著她。

  姐姐躺在床上,像一個受傷的天使,靜靜地躺著,等著我回來。姐姐看著我,我似乎看到她在責備我,小楚,今天你回來遲了。姐姐,你餓了吧?我親親她柔軟的嘴唇,溫柔地問。姐姐一個人陷在一個寂靜的黑暗世界裡,我每天對她說話,不停地說上一個多小時,也許,也許總有一句半句能微弱地在她的黑暗世界中閃出一星半點的光來。姐姐,不要害怕,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姐姐,今天你睜開眼睛了!真美!姐姐很少睜開眼睛,她有時候一連十幾天都不會睜開眼睛。我驚喜地用手輕輕地摸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眨了一下。現在,她像一個大的芭比娃娃,除了眨眼睛,什麼都不會了。我把被子掀開,輕輕地給姐姐翻了一個身,掀開睡衣,給她換了一片尿布,然後再把她翻轉過來,蓋上被子。我熟練地把進食管插入她小巧的鼻孔裡。

  我親愛的姐姐,八年來,她就靠著這根進食管活著。這八年來,我已經成為一個最嫺熟、最耐心的護士,量血壓,量體溫,保持呼吸系統的暢通。我像照顧一個嬰兒般地照顧她,四個小時進食一次,三個小時喂水一次,兩個小時換紙尿布一次,並翻身一次,左側、右側、平躺交替進行。翻身的時候捶打按摩背部和臀部,促進血液迴圈,以免患上褥瘡。每天洗一次澡,洗臉,剪頭髮,剪指甲。我做這些事的時候,沒有一絲扭捏。有時候,我覺得姐姐真的成了我的孩子,一個完全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孩子。我當然知道,我這樣做,是驚世駭俗的,是世人所不能容的。一旦有人知道我把成了植物人的姐姐藏在密室裡,幾年如一日地照顧她,我一定會被萬人唾駡為噁心、恐怖、變態、亂倫等等,所有最難聽的詞都會朝我潑過來,像一盆盆髒水,毫不留情地向我潑過來。去他媽的世俗,世俗是什麼東西?人生下來不是為了讓世俗束縛的。我只知道,我像以前一樣愛著我的姐姐歐齊,不要說她成了植物人,就是她成了木乃伊,我也一樣愛著她。進食的量夠了,我拔出進食管,把一個特製的中間略略凹陷的枕頭橫著立起來,置於床頭,小心翼翼地把姐姐抱起來,讓她坐在床頭,靠在枕頭上,這樣,她就能平視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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