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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結香坐在一個腳踏上,背靠著床沿,此時側了身道:「五王身邊那個女人來看過你一次,後來五王也來過一次,現在兩人都沒影兒了。」

  東方傷口處像有千萬條毒蟲在啃噬,讓他直想尖叫起來。他竭力忍耐,沒話找話地說:「你是怎麼著了那妖法的?」

  「有人每天給我喝了一種噁心的東西,還在我頭上紮了針,做法事一樣地念咒。這樣過了七天。從那以後我時常就會糊塗。據說這個法子叫做『魑魅』,一旦給我施術的人念動咒語便能驅使我做他想做的事。如果這法子在我身上靈驗,就可以對更多的人用。」她抬起一臂趴到床沿,「你問我三月戊午日在哪裡,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清。」

  東方緩緩道:「南蠻人相信胎靈,越是小的孩子越靈驗。你昏沉的時候心神被那個邪靈佔據,而那個邪靈只聽從施術人的驅使。我平生見過的法術,以這一種最為陰邪狠毒。」

  結香眉頭微鎖,「是麼?他……我是說那個邪靈,他一直跟我在一起?」

  東方見她害怕,只模糊道:「並不完全是,但是……一旦那個施術的人催動法術,他就會取代你。」事實是,結香喝的那種噁心的東西也許就是屍油或者是施術的童屍的一部分。

  「是個什麼樣的人施法?」東方問。

  「我被蒙著眼睛,看不見,聽聲音有些蒼老。」

  「你從小就是殺手?」

  「嗯。」

  東方呼出一口氣,似歎非歎:「我會想辦法治好你的。」

  結香禁不住笑道:「你現在自己都好不了了,還要治好我。真不知世上怎會有你這樣的人。」

  「你以為世人如何?」

  「世人冷漠寡情。只有安樂無憂之人才會多出幾分善意待人。只是世上之人少有安樂無憂,也就沒有什麼善意了。不過你有點特別。」

  東方道:「好不容易有個特別的也讓你害死了。」

  結香笑:「我若不刺你一刀,怎能將你像現在這樣脫個半光?」

  東方勉強笑道:「你要我脫個半光直說就是,又何必動刀。」

  「你現在竟還有心思說笑。」結香撫上他的臉。東方臉上卻有細汗。那刀上的毒藥深入臟腑,實是疼痛難忍。

  結香凝望他的臉,心思一動,低下頭湊到他耳邊輕聲道:「我知道一種特別的法子,能暫時緩解你的痛苦,你想試試嗎?」

  東方道:「不想。」

  結香輕笑,眼眸流轉,說不出的嫵媚動情。她站起來,手指緩緩拉開衣結。她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優雅地飄落地上,仿佛這也是一種舞蹈,漸次露出她圓潤的肩,纖細的腰,勻稱的腿……她脫光了衣服,仍然那帶著兩分頑皮的笑,問東方:「真的不想?」

  「不想。」東方生澀地說。

  結香揭開被子鑽了進去,□的身體貼到他身上,手指在他胸膛上輕劃著圈打轉。她湊近他的唇,東方卻別開了臉去;她抬起腿來蹭到他身上,半晌,半咬著唇笑道:「說謊。」

  當上午的第一縷陽光映在帳簾上時,帳中還是寂靜。東方依稀醒來,傷口處不再劇痛,卻是一種麻木的感覺。結香一手支著頭,倚在東方身邊定定地看著他,手指輕拂著他的額頭。

  東方睜開眼睛,結香輕歎道:「你睡得一點也不好,睡著了都在說夢話。」東方望著帳頂,覺得一陣空虛,問:「我說什麼了?」結香飄忽地一笑,道:「你說『再來一次』。」她說完,掀開被子起身,將衣裳一件件穿好。

  她拉開帳簾時,雪後璀璨的陽光耀眼地晃了進來。帳外天高雲淡,結香心中原本歡喜,卻忽爾湧上悲愴之意。她倚在扣上一半的帳簾邊,突然向後一轉,手臂輕舉,劃過一道柔潤的弧線。

  輕哼著拍子,幾個旋轉,她匍伏到東方腳邊,對他絢然一笑,直起身來,吟著一闕清麗飄渺的曲調跳起舞來,如末世的精靈一般輕盈沉醉,悲喜難辨。她一邊跳一邊唱著歌:「妾似風中樹,狂風摧作舞。君乘風雲起,直向扶搖處。鯤鵬志千里,不肯棲喬木。喬木將傾折,不得一回顧。」

  東方一動不動,默默地看著,目光卻仿佛越過她看到了遠處。這極至的動與靜交融在這個清晨,像秋的濃烈與機警,背後深藏著冬日肅殺。無論他們過去怎樣雲泥相別,此刻卻懷著同樣的心情。

  人生最大的絕望,莫過於置身一場緩慢推進的敗局。愛情,或者生死,從來無法勉強。

  *

  時隔一年,承鐸又一次踏上了平遙鎮的地面兒。路邊的雪都踩實了,一步一滑,他攥著韁繩,回顧身後道:「就是這些地方?」

  哲義牽著馬應道:「姑娘平日出來就在這一帶買點東西,我一直跟在旁邊,沒見她跟旁人有什麼接觸啊。」

  「哼,只怕她什麼都接觸了,你也沒察覺。」

  哲義不敢答話。

  承鐸走完了一條街,也沒尋著一些兒蛛絲馬跡。他不信茶茶毫無謀算,就這樣獨個跑了出來。她敢自己出營,必然是有人接應,可恨的是,她把這些隱瞞得一點不露。承鐸站定,歎了句:「可見人不如馬,馬兒還知道戀舊。」

  遽步一甩尾巴,欣然地噴了噴鼻子。

  哲義腹中暗笑,他主子竟然還有幽怨氣質,面上卻決不敢笑。承鐸恨恨道:「死丫頭,捉回來看我不剝了她的皮。」他雖如此說,心裡卻十分擔憂。邊境上什麼人都有,若是茶茶落到別人手裡,就真正糟了。

  是去是留,承鐸一時也沒有主意,見邊上有一家飯館,便招呼哲義道:「吃了飯再說。」兩人在店門前拴了馬,踱進店堂。店面倒也朗闊,擺上十張大桌也不嫌擁擠。在平遙鎮這樣的小地方,算得上大飯館了。

  跑堂的小二遞了菜單來,承鐸也不看,五兩的碎銀子扔給他,「看著辦吧,不用找了。動作快些就是,我們趕路。」小二收了銀子,顛顛兒地去了。

  承鐸打量廳堂,驀然看見櫃外憑欄處,站著兩隻大鷹,翼展怕是近一丈。他本以為是死鷹,不想那鷹一動,靜靜地啄了啄羽毛。神態自若而冷漠,應是店裡養的。

  承鐸看著那鷹,心裡隱隱有什麼微弱的關聯,然而細想又想不起來。莫非見過這兩隻鷹?到底是在哪裡見過呢?他定定地看著,連店小二上菜都仿若不覺。菜很快上來了,哲義用銀針試了,承鐸才轉了頭來,提起筷子。

  只吃了一筷子,他又頓住了。細細嚼去,哲義吃出了紫薑的味道,綠豆芽的味道,以及豆腐皮的味道。承鐸卻吃出了經過改良的茶茶的味道。他「啪」地把筷子一放,直接喊人。店小二忙從另一桌過來,「爺有什麼吩咐?」

  「你們這兒的菜不錯啊,我府上想請客,把你們廚子借我使兩天。」承鐸道。

  店小二一聽忙道:「哎,爺,這我可做不了主,我請我們東家出來跟您談吧。」

  「行,你請他來吧。」

  店小二轉入後堂不一會兒,出來一個虯髯大漢。他一見承鐸和哲義微不可察地愣了一愣,隨即又眼神鋒利地掃了二人一眼。待他再看過來時,就換成了一個笑容,上前道:「聽說客官要借我店中的廚子?」

  承鐸點點頭,「是,銀子好商量,借我使兩天。」

  那虯髯大漢點點頭,仰頭叫道:「小二,去把老莫請出來。」他頭一抬,迎上外面的日光,便見著眼睛的顏色不是純正的黑,反帶著墨綠色。他見承鐸盯著他的眼睛,反而浮出一絲冷笑,「客官府上在何處?」

  「不遠,平遙鎮西南三十裡,就在淄原邊上。」承鐸毫不隱瞞地把東方從前住的地方供了出來。

  「那邊多是些農人啊?」

  「沒錯,就是農戶。你是哪裡人?」

  那店主冷冷道:「西域人氏,流落至此。」

  「多久了?」這人漢語說得不生不熟。

  「去年到的這裡。」那人直勾勾地盯著承鐸。

  此時後堂的門簾一挑,一個中年矮胖子,系著一條油花麻漬的圍裙出來,「東家,你找我?」

  「嗯,這就是我店裡的主廚。」那虯髯大漢對承鐸道。

  承鐸點點頭,「過兩天我叫人來請你。」

  承鐸不說價錢,那店主也不問價錢,只應道:「好,您慢用。」招了那個主廚自進去里間了。

  承鐸不動聲色地重新拿了筷子吃那一盤菜。還是在王府的時候,他故意要為難茶茶,然而茶茶靈光一現,便做了這麼一個菜來應付他。他雖默默地吃著,眼角餘光卻掃著四周動靜。(見十八章)

  不一會前門上摸過來一個尖嘴猴腮的小混混,額角一道刀疤,襯得他更加奸滑。他四下看了看大堂的食客,期期艾艾地往承鐸這邊來,猶豫著朝哲義對面一坐,卻對承鐸道:「這位爺莫不是軍旅寂寞,出來尋些野味?」

  承鐸頭也不抬,「你怎知我從軍中來?」

  「您這麼一坐,腰直肩正,腿不會翹著,袖子不會卷著,一看就不是尋常百姓。只有行伍之人才有如此架勢。」

  「你倒是有些眼力。」

  那人拿出一個小鐵盒子,對著承鐸就要打開。哲義驚得一下站起來,惟恐他盒子裡有什麼暗器。承鐸卻仍然坐著不動,只停了筷子放下碗看著他。那人「嘿嘿」一笑,「軍爺倒有些膽色。」手裡的鐵盒子打開來,裡面放了幾粒烏黑的藥丸,「您要不要這個?」

  「這是什麼?」

  「大力金剛丸,讓男人省事,讓女人不省人事。」

  哲義一口飯險些噴了出來,隔座的客人有聽到的,也笑得咳的咳,嗆的嗆,都看著這邊。

  承鐸卻面不改色,反問道:「你看我需要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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