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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短短幾天時間來了殯儀館兩次,幾個花樣年華的女孩年輕的臉龐上都多了一些與年齡不符合的沉重與憂傷。世事的無常,生命的脆弱,她們以往都只有一個抽象的概念。但現在,這種抽象化的概念變成了形象化的實例。生活以最殘酷的一幕加深了她們的認知。

  當遺體將要送往焚屍爐時,喬穆像瘋了似的撲過去,淚如泉湧,聲嘶力竭,無論如何不肯讓人推走他媽媽。殯儀館的工作人員處理這種事情已經很有經驗,在這種地方工作,情緒激動失常的死者家屬他們實在見得太多太多。兩個人把喬穆硬生生架開,另一個人就麻利地推著遺體走了。

  「不……不要……媽……媽……」

  喬穆悲痛無比的聲音,喚了又喚,卻永遠喚不回他的媽媽了。死亡,是世界上最堅固的銅牆鐵壁,冷冷隔絕陽世與陰間。至親骨肉,從此幽明相隔、陰陽有別。

  冰冷的遺體推走後,再送回來的是一個溫熱的骨灰壇。一條曾經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化成一捧灰,歸於塵埃。喬穆淚流滿面地接過骨灰壇,緊緊抱在懷裡——這即是、他與母親最後一次的溫暖擁抱。

  42

  那天從東郊鐵路回來後,林森的心情一直很糟。8月陽光如碎鑽般撒得到處亮閃閃,他的眼前卻像浮著大團大團的烏雲,遮得他整顆心都是灰的、暗的、陰冷潮濕的。

  林氏夫婦發現兒子情緒反常已經有幾天了,林爸爸納悶:「臭小子整天掛著一張臭臉給誰看啊!」

  做兒子活像吃了槍藥般火氣十足:「您不愛看就別看,我反正沒求您看。」

  「喲呵,你怎麼跟你老子說話的,你是欠捶了是吧?」

  林媽媽趕緊過來勸和:「好了好了,你們是父子不是仇人,怎麼三言兩語就杠上了。森森,你跟爸爸說話不能這麼沒禮貌,老林你也是,看見他一臉煩樣就別再數落了他嘛!」

  正說著話,有郵遞員給林森送包裹單來。他一看包裹單上的字跡落款以及填寫的郵寄內容,臉色更加難看。

  林媽媽忍不住問:「誰寄包裹給你?」

  林森沉著臉一言不發,轉身進了他自己的房間重重甩上門。客廳裡的林氏夫婦面面相覷。

  林森一進門就把包裹單撕了,用力地,狠狠地。手裡撕著包裹單,心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撕著,撕心裂肺的痛。

  這只小狗背包當初是他再三央求龔心潔轉讓給他的,只因為秦昭昭喜歡。可當他雀躍欣喜地去送她禮物時,她卻滿臉歉意地給了他當頭一擊。她還把這只背包寄還給他幹嗎?他根本就不想再看到它,更不想再由此及彼地回憶起那天午後陽光下東郊鐵路上發生的事情。

  那天下午,秦昭昭坦白地告訴林森她喜歡的人其實是喬穆,這讓林森深深地被傷害了,傷了心,傷了感情,也傷了尊嚴。原來一直以來都是他在自作多情,她根本從未喜歡過他,他卻像傻瓜似的沾沾自喜著,實在太傻了。

  林森恨自己的傻,也恨秦昭昭的坦白,還恨起了喬穆,因為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而他竭盡全力卻不能。他恨極了,恨得一再咒駡他們去死,統統去死。

  喬穆和秦昭昭當然沒有因為他的咒駡而死,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喬穆的父母會在為他擺酒慶祝的當天晚上雙雙遭遇車禍。這個消息是他小嬸嬸和他媽媽打電話閒談時說起來,說是醫院最近收了一對傷者,兒子考上了上海音樂學院,父母高高興興地在米蘭大酒店擺酒請客。誰知道樂極生悲,酒後駛車導致一死一傷。考上大學本是喜事,到頭來竟以喪事收場。

  上海音樂學院,米蘭大酒店,這些關鍵字落入林森耳中,他頓時一震。于倩請客那天,葉青曾說過喬穆考上了上海音樂學院,他爸媽也定了次日的米蘭大酒店為他擺酒,難道——是他?

  林森的猜測在小嬸嬸那裡得到了證實:「對,是姓喬。」

  也不知出於一種什麼心理的驅使,林森悄悄地去了一趟醫院。重症監護室外的喬穆正在跟醫生低聲交談著,聲音哽咽,淚流滿面。有一種徹骨的悲傷在空氣中無形傳遞,讓走廊那端的他也能清晰地感覺到。無法不同情,無法不憐憫,更無法再憎恨——那恨本來也就站不住腳。他憑什麼恨喬穆,就因為秦昭昭喜歡他?他又不是從他手裡搶走的她。他恨他沒有道理,不過是一時接受不了事實的遷怒洩憤罷了。

  林森沒有過去跟喬穆打招呼,他默然轉身去找他小嬸嬸,說喬穆是他的高中同學,現在他媽媽在這裡住院,請她盡可能地多照應一下。

  「那個孩子是你的高中同學呀!他真是太可憐了,爸爸媽媽同時出車禍,一個死了,另一個也夠懸。他媽媽目前的情況很不樂觀,要是也救不過來的話,這孩子就更可憐了。」

  林森當時覺得喬穆應該不會這麼倒楣吧?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媽媽既然車禍當晚沒跟他爸爸一起「走」,一定就不會死了吧?所以小嬸嬸的話他沒放在心裡,倒是一直在琢磨著這件事要不要告訴秦昭昭。他以為秦昭昭肯定還不知道此事,一來她住在郊區,消息相對閉塞;二來她喜歡喬穆的事情沒人知道,自然也就不會有人特意向她通報消息。

  到底要不要告訴秦昭昭這件事呢?林森想來想去還是決定不說。他不恨喬穆了,但還是對秦昭昭心懷怨恨。她喜歡喬穆,就偏不讓她知道喬穆家出了事——他懷著一種賭氣心理如是想。

  林森沒有想到,過兩天他再打電話去問小嬸嬸喬穆媽媽的情況時,她卻告訴他:「你那個同學的媽媽昨天中午去世了。他哭得好慘,我們當班的護士們都被他哭得心裡酸極了。可憐的孩子!」

  林森難以置信。幾天前,他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可是相對他的失戀而言,父母陸續離世的喬穆才是全世界最最不幸的那一個人,不幸得無以復加。

  電話已經掛斷了,林森卻還拿著話筒發呆。呆了很久後,他下定決心撥通了秦昭昭家的電話。她家的電話號碼,原本那天從東郊鐵路回來後,他就傷心憤然地從電話簿裡一把撕下來扔進了垃圾桶。可是此刻欲撥,根本無需電話簿,腦子裡自有一串數位熟極而流地流出來。

  當初他為了弄到秦昭昭家的電話號碼,找藉口問班長要看班上同學的電話簿。只說是要抄龔心潔的電話號碼問功課,實際上他牢牢記在心裡的是秦昭昭名字旁邊的那串阿拉伯數字。那一眼記下的數字,像刻在了他心裡,一直銘記在心。

  聽到電話鈴響時,秦昭昭剛從殯儀館回到家,眼圈都還是紅紅的。接起電話時,她無論如何沒想到會聽到林森的聲音。而他一口氣說出來的話也讓她很意外。意外的不是他話裡的內容,而是他專程打電話來告訴她這件事的舉動。

  那天下午在東郊鐵路,他們的會面只能用不歡而散來形容。當時他憤怒得像老虎,咆哮得像獅子,把她、甚至還把喬穆都大罵了一通。他應該是恨透了她和喬穆吧?現在卻會打電話來告訴她喬穆家出了大事,讓她去看看他。

  意外之余,秦昭昭從心底浮出感動,也對林森有了另一層新的認識。這個愛搗蛋愛逞強愛面子愛記仇有時小心眼有時又大男子主義的男生,一顆心還是善良柔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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