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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回頭看見秦昭昭,喬穆猛然想起父母雙雙出事後,他在醫院最痛苦最無助的那一天。那天如果不是秦昭昭和她的媽媽,他的痛苦與無助還將成倍放大。後來父親昔日的朋友同事紛紛趕來,她們就悄悄走了。

  「秦昭昭,那天你和你媽媽走時我都不知道,也沒有送一下,真是對不起。」

  「沒關係的,你別放在心上。喬穆,你就這樣子把錢抓在手裡走可不行,小心招人搶劫。」

  秦昭昭一提醒,喬穆才驚覺厚厚一摞錢就這樣攥在手裡的確不安全。但他一身單薄夏裝,長褲的口袋還只是裝飾性質的,根本放不了那麼多錢。

  「要不我回家拿個袋子給你吧?」

  喬穆點頭同意,秦昭昭轉身就朝家裡跑,跑了兩步又頓住腳步回頭,遲疑一下:「喬穆,你渴不渴?要不要去我家喝杯水?」

  她這麼一說,喬穆才發覺自己確實渴了,剛才在喬葉家門口那陣大吵大鬧已經讓他喉嚨發幹。便沒有拒絕地跟著去了秦家。一口氣喝了滿滿一杯水,放下水杯,他一扭頭無意中看見那堆才剝了一半的毛豆,臉色無端端一黯。

  秦昭昭正好找了一個袋子過來,敏感地察覺到了他那一眼。輕聲問:「怎麼了?你不喜歡吃毛豆?」

  喬穆搖搖頭,眼睛裡浮出深切的哀傷:「不是,其實我很喜歡吃毛豆。我媽以前經常買毛豆炒給我吃,而且她從來不買剝好的,說別人剝的不衛生也不新鮮,總買回來自己剝。以後,還不知能不能看到她為我剝毛豆。」

  最後一句,他的聲音浸透了悲哀。因為他知道這個心願的實現很難很難。醫生說過,他媽媽的情況即使能搶救過來最好的結果也是癱瘓在床,什麼也幹不了。

  他難過的樣子讓秦昭昭也跟著難過起來,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這些天來,命運降臨在他身上的種種殘酷,讓任何安慰之辭都顯得那麼輕飄。她最終只是對他說:「喬穆,要不你在我家吃了午飯再走吧。正好有你喜歡吃的菜,省得你回醫院去吃速食,你都吃不慣。」

  那日她和母親在醫院陪了他大半天,中午就近在醫院附近打來的速食他勉強吃了幾口就不要了。既有心情糟糕的緣故,也有食物粗糙的關係。他這幾天瘦了好多,瘦得下巴都尖了,像錐子似著紮她的眼,也紮她的心,很心疼很心疼。現在知道他很喜歡吃毛豆,她便想留下他吃頓飯,讓他吃得舒服一點。

  喬穆卻搖頭謝絕:「不行,我得回醫院去,我已經出來很久了,我不放心我媽。謝謝你了。」

  目送喬穆匆匆離開,秦昭昭一陣悵悵然的失望。

  回到醫院時,喬穆驚駭地發現重症監護室裡已經空了。他渾身一震,臉色瞬間蒼白如紙。有護士迎向他:「你媽媽的情況突然惡化,剛剛送去急救了。」

  急救室外,穆松獨自坐著,弓著腰,垂著頭,一口接一口地吸煙,腳下已經扔了好幾個煙蒂。喬穆面無人色地沖到他面前,聲音嘶啞:「媽媽怎麼會突然情況惡化了?上午她還好好的,舅舅,您有沒有……有沒有……」

  他顫著身子說不下去了,穆松霍然立起,臉色紫漲,瞪著他大怒:「我有沒有什麼?你給我把話說清楚。是,我之前是想過要放棄治療,但後來我已經打消了這個念頭,你也看到我把錢全交給醫院了。難道我還會做些什麼小動作去害死我親姐姐嗎?那可是殺人罪。喬穆,如果不是看你年紀小不懂事,我現在就立刻回上海不管你家這攤子事了。真是費力不討好!」

  看見舅舅發了怒,喬穆才咬住下唇不再說什麼。甥舅倆一人一端坐在急救室外面,誰也不說話,氣氛僵僵的。

  穆松起初一肚子氣,因為外甥竟然懷疑他趁他不在時對穆蘭做過什麼手腳。但後來轉念一想卻又覺得也不能怪他,才跟他提了放棄治療的事,這麼巧他一離開他媽媽就病情惡化,他怎麼能不猜疑他呢?唉,這回真是地道的費力不討好。

  他們在急救室外沒等多久門就打開了,兩個人同時像腳底安了彈簧似的猛然立起,四隻眼睛一起看定走出來的醫生。醫生摘下口罩,搖搖頭:「病人搶救無效,剛剛在手術臺上停止了呼吸。」

  見慣生死的醫生聲音刻板而不帶任何感□彩。可對喬穆而言,他的話簡直無異於原子彈爆發,讓他的世界天塌地陷,山崩海嘯,整個毀於一旦……

  穆蘭去世這天,正好是喬偉雄的頭七。她比他多捱了一周的時間,或許在她的潛意識中有著強烈的求生欲望吧?她始終堅持著。卻終究沒能挺過去,最終在深度昏迷中離開了人世,甚至不曾睜開眼睛最後看一眼她至愛的兒子與親人。

  喬穆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他撲在去世的穆蘭身上放聲大哭,十八歲的少年哭得像個小小孩童,泣不成聲:「媽……我是喬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你睜開眼睛呀媽……」

  穆蘭的眼睛已經永遠不可能再睜開了。但或許靈魂尚未走遠吧,在兒子撕心裂肺的哭聲中,她緊閉的眼角緩緩滑落兩行清淚。這兩行淚水,是她無可奈何地告別這個世界時無聲的難舍與眷戀嗎?

  和喬葉為喬偉雄張羅後事的大張旗鼓不同,穆松和喬穆在辦穆蘭的喪事時一切從簡。

  穆松征得喬穆的同意,穆蘭的遺體送往火葬場火化後將落葉歸根地葬回上海。不在當地入葬就省了葬禮的一切程式,所以沒有設靈堂供人弔唁。就算搞這種儀式,恐怕也不會有多少人來。穆蘭雖然在小城生活多年,但她骨子裡那種大城市人的優越感,讓她跟小城人來往時總保持著客氣疏遠的距離。她在當地幾乎沒有什麼親密朋友。尤其是近幾年她又一直生活在上海,更加沒有朋友了。倘若喬偉雄沒死,可能還有那些不看僧面看佛面來的人。可她逝世在喬偉雄之後,人一走茶就涼,可來可不來的人大都不會來了。縱然是那些論理該來的人都沒有來,譬如喬葉夫婦。

  遺體送往殯儀館等待安排火化時,除了喬家甥舅二人和淩明敏外,就只有秦昭昭、葉青、龔心潔等幾個高中老同學來了。整個場面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

  喬穆自始至終不說話,他呆呆地坐著,整個人仿佛聾了啞了,對身旁的一切都不聞不問不言不語。不過一周時間,父母先後離世,他遭受的打擊即使是成年人也難以負荷,何況他還沒滿十八周歲,幾乎還是一個孩子。

  淩明敏陪在他身邊,一直握著他的手,眼中的淚水泫然欲滴。這些天來,喬家發生的事情讓她也陪著掉了不少眼淚,眼圈都是紅紅的。

  在場的幾個女生眼圈都有不同程度的泛紅。少年人要比成年人來得感性,同齡人的不幸讓她們尤其感同身受,忍不住陪著落淚。而「座中泣下誰最多」?毫無疑問是秦昭昭。

  穆蘭去世的消息在長機傳開時,秦昭昭一聽就躲回房間哭了一場。她是為喬穆而哭,因為她能想像他的悲傷與絕望。他爸爸才剛剛去世幾天,媽媽也緊跟著撒手人寰,家破人亡,他的世界毀殆一空。

  在喬穆最最痛苦絕望的時候,他在小城唯一的親人,同父異母的姐姐喬葉卻只當啥事也沒有,照樣去麻將館搓麻將。有好事者有意無意地問她穆蘭的後事怎麼操辦?她想也不想:「怎麼操辦關我什麼事,又不是我媽,我犯不著操那份心。」

  她甚至還說:「她也真是折騰人,要死早死嘛,還硬生生拖上一星期,白白貼進去幾萬塊錢搶救費。」

  秦昭昭想不通,不管怎麼說,名義上他們到底也是一家人。就算穆蘭跟喬葉沒關係,喬穆總是她血脈相連的親弟弟,可她這個親人卻比毫不相干的外人更冷漠無情。

  當日在殯儀館的幾個同學,秦昭昭是唯一一個不請自到的人。她是得到消息趕往醫院後,從醫院又找去的殯儀館。葉青龔心潔她們則是得到了淩明敏的通知。她們一直友情甚篤,喬穆家出事後淩明敏就打電話讓她們來醫院探望過。喬偉雄的葬禮上她們也去鞠過躬。現在又一次趕來,是送他媽媽最後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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