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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上初中後,秦昭昭有段時間看了很多童話故事書,《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等等。小女孩子都是喜歡童話的,她也不例外。十分嚮往故事中那個純淨美好的虛幻世界,尤其嚮往那個世界裡英俊高貴的王子。而讓她心目中虛擬想像的王子形象、得以豐滿立體呈現的——是喬穆。

  當然是喬穆,只能是喬穆。在秦昭昭有限的生活圈子裡,喬穆是生活得最高貴的同齡人,他就是她眼中當之無愧的王子。

  喬穆是那樣的與眾不同。這個小上海人,完全不像長機地區的孩子。如玩沙子、打泥巴仗、跑去小河裡游泳,爬到樹上掏鳥窩等男孩子們樂此不疲的玩耍遊戲中,從來看不到他的身影。他大多數時間都在家裡練琴,偶爾會跟著父母出來散步,在那條環廠家屬區的大馬路上走一走。

  喬副廠長一家三口出來散步,朝他們打招呼的人很多。喬廠長也會很客氣地讓兒子叫人,喬穆用非常標準流利的普通話,爺爺奶奶叔叔伯伯阿姨地挨個叫,這在廠家屬區中是獨一無二的。

  那時候普及普通話的概念很淡,尤其是在這個小城近郊的國營機械廠裡,職工們大都是當地人,都說一口當地方言,連帶孩子們也全是滿口鄉音土話。甚至以前長機子校上語文課,老師點名讓學生朗誦課文時,都有人竟用方言來念,讓老師哭笑不得。普通話除了在電視廣播裡聽到外,現實生活中就只是在某些重要場合,由領導們不甚標準地用來宣佈某些決策或是做報告,所以當地人把說普通話戲稱為「打官腔」。

  喬穆的普通話是他媽媽教的,穆蘭從小教他說普通話,他的發音非常純正,不帶絲毫當地方言的口音。他說得一口如此標準純正的普通話,讓一路遇到的人都誇讚不已。異口同聲說這個娃娃的官腔打得好哇,將來一定也是要做官的。

  誇他的人當中,也有秦昭昭的媽媽。秦昭昭那時就跟在媽媽身邊,聽到喬穆用那麼好聽的聲音說著那麼好聽的普通話,她一下子覺得自己的方言口音難聽死了。她媽媽叫她叫喬廠長伯伯時,她咬緊牙關怎麼都不肯張嘴,只是漲紅著臉低著頭一言不發。

  雖然低著頭誰也不看,秦昭昭卻無比清晰分明地感覺到,喬穆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像蜻蜓在蓮瓣上地輕輕一點,很快就轉開了,是疏疏落落毫不掛心的一眼。但是她回到家,直到夜裡入睡,心還依然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怎麼睡都睡不著,她乾脆開了燈,拿出語文課本來默讀。她決心要像喬穆一樣,說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語。

  第二天,秦昭昭早早地起了床,早早地吃過早點,早早地騎著單車去上學。

  近郊的田野是一帶青青碧色,初升的朝陽撒下和熙溫暖的光芒。雲很淡,風很輕,藍天裡有晨起的鳥兒輕盈拍翅飛過。秦昭昭在不遠處的一個丁字路口停住車,翹首回望來時的方向。直到遠遠地,看見喬穆騎車而來的身影,才又重新騎上車,騎得很慢很慢。

  喬穆很快就從她後面追上來了。單車的聲音靠近時,秦昭昭心跳得像急促的鼓點聲聲。她等了他一個早晨,想見他,想藉故和他說說話,用她昨晚練到深夜的普通話。可好不容易等到他後,她卻沒有勇氣抬頭看他一眼,更沒有勇氣跟他說話,嗓子裡像堵著東西,哪怕一個字都說不出。

  一遲疑間,喬穆已經騎著車從她身邊擦過去,目不斜視。他完全沒有注意到她,完全無視地走過。

  露珠未幹的清晨,秦昭昭悄悄哭了,淚珠閃閃地掛在長睫上。

  哭過之後,她多麼希望自己是童話故事裡的那個灰姑娘。灰姑娘是多麼幸運呀!有好心的仙女幫忙,賜她南瓜車和水晶鞋,讓她變成舞會上最引人注目的漂亮女孩,令王子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懷著天真的心願,秦昭昭也學著童話書中的人物,無比幼稚卻無比虔誠地向上帝祈禱,希望上帝也會派好心的仙女來幫助她。可惜現實生活中沒有上帝和仙女,她的境況沒有變好,反而更糟。

  2

  秦昭昭念初二那年,曾經紅火一時的長城機械廠不行了。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在改革開放的大國策下,計劃經濟全面朝著市場經濟轉軌。這個過程中,許多國有企業紛紛破產倒閉,大批的職工失業下崗。「下崗工人」——成為這種情況下一個應時而生的專有名詞。

  大趨勢的影響下,江西這座工業小城中,幾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廠礦企業都處於停產或半停產狀態。下崗,也就成了這些企業的職工們不得不面對的問題,一個令人無比痛心的問題。

  作為國營大廠,長城機械廠沒有一下子就垮了,但基本處於半停產狀態。廠裡的工人們一批又一批地陸續下崗,不但車間人員精減,附屬的廠辦醫院、托兒所、商店等也逐漸一一解散,郵局和銀行的分所也先後撤回了市里。秦昭昭的媽媽先下了崗,幾個月後她爸爸的車間也宣告停產。

  下崗對於很多工人來說是個難以接受的噩耗。尤其是那些在廠裡幹了一二十年的中年職工們。他們這個年齡下崗是最尷尬不過的事。年紀大一點的老工人可以提前特辦退休手續;年輕的學徒工也可以另謀生計,到底還年輕,重新開始相對容易些;唯獨中年工人兩頭不靠,既不夠資格提前退休,也很難再另謀出路重新開始,都四十多歲的人了,這個年紀再去找工作談何容易?

  至於像小丹姐姐她們家那樣全家人都在廠裡工作的家庭,就更加難以接受,因為一下子就全家人都失業了。想當初好不容易進了廠,滿心歡喜,只當是一個再穩定可靠不過的國營單位,可以安安穩穩幹上一輩子,可是誰想到偌大的國營工廠也會有垮的一天?這一垮,覆巢之下無完卵。

  下崗潮在長機廠不可避免地出現後,下崗工人們個個掛著一張愁雲密佈的臉,眼神都很迷茫,都不知該何去何從。

  幹了半輩子的工廠不行了,秦氏夫婦都下了崗,除了每人每月一百二十塊的下崗費,家裡再沒有其他經濟來源。秦家的經濟條件本來就不好,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秦爸爸正式下崗那天,呆呆地坐在家裡一支接一支抽煙,抽得整個房間煙霧繚繞。秦媽媽則在床上不聲不響地躺了一整天。

  秦昭昭知道父母這段時間的心情都很糟糕。放學回來,一個人不聲不響鑽進小廚房,在裡面折騰了好半天後滿頭大汗跑進裡屋說:「爸,媽,出來吃飯了。」

  這是秦昭昭第一次自己下廚做出來的一頓飯,在此之前,她只在媽媽的指點下炒過蛋炒飯。她做的這頓飯菜自然不會好吃。飯燒糊了;小白菜炒得過了頭,顏色發黃;豆腐燒得太鹹;番茄蛋湯卻忘了放鹽,但是秦氏夫婦卻把所有飯菜都吃完了,吃得一點不剩。

  這天晚上,等秦昭昭睡下後,秦爸爸無比慎重地對秦媽媽說:「日子不好過了,但為了昭昭,咱們總要想辦法繼續過下去,你說是吧?」

  秦媽媽含著淚點頭:「嗯,我們一定要挺過這一關,為了孩子我們也要挺過去。」

  車間停產後,秦爸爸叫上幾個一同下崗的老工友到外面去打散工。這裡要組裝機器去幹十天半個月,那裡要來件加工又去幹三五天,活幹完了現結工錢。秦媽媽則托熟人幫忙介紹去了地下商場一家睡衣店幫人看店。

  有時碰上一連好幾天都沒活幹,大家坐吃山空就難免心慌慌,秦爸爸就帶著人馬跑去城南的建材市場一條街幹搬運工,替人家卸貨。貨物大都是一箱一箱沉重的瓷磚,扛起來特別吃力,工錢卻特別便宜,五塊錢卸一噸。因為這是最沒有技術含量的工作,所以廉價無比。

  一般店鋪進貨都是用火車皮拉上幾十噸,再用汽車一車車運到城南,然後找幾個搬運工一起往倉庫卸,卸完後賺得幾百塊錢大家平分。有次接到一樁大活,要卸六十噸的地板磚,秦爸爸他們只有六個人,本來這樣的活最少要八個,但是為了多分點錢,他們寧可不再叫外人,自己人辛苦多幹一點。那天他們卸貨卸了差不多一天,最後一人分了五十塊錢。回家後秦媽媽發現丈夫兩個肩膀全都腫了,卻一臉興奮之色:「你看,我今天一天就賺了五十塊。」

  秦媽媽是知道行情的,一看這五十塊錢,就知道丈夫今天一天卸了多少貨。馬上驚呼:「老秦,你今天卸了十噸貨嗎?」

  十噸!裡屋正在做作業的秦昭昭耳朵一下就豎起來了。數學課上教過了,一噸等於一千公斤,十噸等於一萬公斤,也就是兩萬斤。她爸爸今天一天卸了兩萬斤的貨。這個數目對她而言實在太龐大了,她想像不出爸爸是怎麼卸完的這兩萬斤的貨?

  卻聽到外面爸爸一派故作輕鬆的語氣:「這有什麼,一箱地板磚五十公斤重,我不就是扛了兩百箱嘛。」

  卸兩百箱的地板磚掙五十塊錢,平均卸一箱的工錢一毛多一點。秦昭昭把總工作量和總工錢相除得出每箱瓷磚卸貨的單價後,不由眼眶一紅,覺得爸爸真是太辛苦太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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