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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我是她們班的同學,她已經好些日子沒有來學校了,我們還以為她要轉學。昨天我聽見老師們在辦公室裡說她其實是病了,就住這兒。」

  「那你們老師沒跟你們說——」

  「說什麼?」

  「沒什麼。」我看著他小鹿一樣的眼睛,笑了,「你是不是叫羅小皓?」

  他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她跟你提過我?」

  她跟你提過我。她,她是誰。羅小皓,跟你比我畢竟是個大人,你藏不住的。

  「你今天來得不巧。」我對他說,「專家們正在給她會診呢。你還是先回去吧,你媽媽要著急了,我會轉告張雯紋你來過了。」

  「你——你能讓她給我們家打個電話嗎?」他臉紅了。

  「當然。」

  「謝謝你了阿姨。還有就是——」他遞給我一張折疊式的櫻桃小丸子的卡片,「你能幫我把這個給她嗎?」

  「沒問題。」

  「阿姨你——」夕陽下,羅小皓透明地凝視著我,鼻尖上凝著小小的汗粒。

  「放心,我不會打開看裡面的。」我說。

  他顯然有些不好意思,「那——阿姨再見。」

  再見,羅小皓。我還以為你從來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

  他小小的背影消失於樓梯的盡頭,周圍的嘈雜聲一瞬間灌進我的耳膜。黃昏,我早就覺得這是個詭異的時刻。我還是打開了那張卡片——對不起了羅小皓。我看見一個孩子稚嫩的筆體:雯紋,我想你。

  我想起他敏感的,小鹿一樣的眼睛。張雯紋身上的任性和大膽該是他夢寐以求的吧。我想像著他們在一起的場景,兩個孩子,兩個性格可以說是兩極的孩子,在這陌生的人世間發現彼此,然後怯怯地拉住了小手。

  西元前我們太小,西元後我們又太老。沒有人可以見得到,那一次真正美麗的微笑。那麼海子,我最愛的你,當你從容不迫地躺在鐵軌上傾聽遙遠的汽笛聲的那一刻,是西元前,還是西元後呢?那一次真正美麗的微笑,你見著了嗎?我只知道,從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詩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了火車這東西,因為它撞死了你。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是一臉的淚了,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攔住一輛計程車了,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站在周雷家的樓下了,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在手機上按下他家的號碼了。那麼好吧,你沒有退路了,你別再給自己留退路了,接通了,響了一聲,兩聲,三聲——你不許給自己找藉口,他會接電話,他一定——「喂?」

  「周雷。我在你家樓下。我得告訴你一件事。」對了,就這樣,說吧,快點,不要讓我瞧不起你,「周雷,我愛你。」

  他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居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拜託,這麼關鍵的時候你就不能配合一下嗎?他眼睛裡居然閃過一絲羞澀,昨天晚上他也是這樣,整張臉被欲望點亮的時候,表情像只小豹子,可是眼神裡,居然是這種羞澀,看得讓人心裡發疼。

  他緊緊地抱住了我。我們接吻。

  我要再愛一次。我說什麼也得再愛一次。像我十年前愛江東那樣再愛一次。你抱緊我,抱緊我吧,在西元以後,在我還沒有太老之前。就算我還是會粉身碎骨,就算我還是會一敗塗地,就算我們終究依然會彼此厭倦,就算我們的肉身凡胎永遠成就不了一個傳奇,就算所有的壯麗都會最終變得丟人現眼。——我不管,我全都不管。我已經等了整整七年。我不是為了奉獻,不是為了犧牲,我是為了我自己,為了我自己的綻放。再不愛一次的話我就真的老了,我就真的再浴火也不能涅槃了。但願你我是棋逢對手勢均力敵,但願我們可以廝殺得足夠熱鬧,但願我們可以在這場血肉橫飛的廝殺中達成最刻骨的理解和原諒,但願我們可以在硝煙散盡之後撫摸著彼此身上拜對方所賜的累累傷痕相依為命,像張雯紋和羅小皓那樣相依為命。但願,周雷,我也需要有一樣東西來提醒自己,我不是靠活著的慣性活著的。現在開始,你來提醒我吧,來吧。

  {江東}

  我曾經在溫哥華東區國王路上的一家越南餐館裡見到過一個神似天楊的女人。那是冬天,我們加完班,和幾個華裔的同事順路拐進去吃河粉。他們一坐下就開始暢快地講廣東話,我是一句也聽不懂。那女人坐在一個和我們的桌子恰成對角線的位置上,桌上空空的,在喝日本清酒。我看到她的臉的時候,胸口像是被撞了一下,五官並不像,可是組合在一起卻是活生生的天楊的表情,尤其是凝望著窗外夜色時那種漫不經心的憂傷。

  她很年輕,頭發黑得生機勃勃。買過單後她裹緊紅色的呢大衣站起來,路過我們的餐桌時放慢了腳步。她看著我,說:「先生是北方人?」居然是字正腔圓,聽不出一點方言痕跡的普通話。不等我回答,她就走出去了。留下一縷暗香。很奇怪,她的大衣一看就很廉價,可是她的香水卻是CD的「毒藥」。同事們哄笑。Peter在我後背上狠狠搗了一拳,「她中意你啦。」

  離開的時候下起了雪,挺大的。他們又去喝酒,我一個人開車回家。在路口看見她,她站在路邊沖我揮手,我停在她旁邊,搖下了車窗,「要搭車嗎?」

  她呵氣成霜,因為冷的關係,滿臉凜冽的嫵媚,「先生,一個人嗎?有沒有空?」我這才想起來同事們說過的話,國王路沿線的餐館都很便宜,一到晚上,就有好多的乞丐或者妓女。她雙目幽深,表情很執拗。我說:「我太太在等我回家。」她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我會這麼說。笑笑,「那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一股白氣從她嘴裡噴出來,她的紅大衣在路燈下一閃,像聊齋,慘然的媚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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