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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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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確地講,她又像天楊,又像方可寒。 然後我就想起了她們。她們十七歲的臉像煙花一樣綻放在溫哥華清冽的夜空下面。下雪了,耶誕節快到了。已經有人在家門上掛上了花環。在肖強的店裡,我們一起看《霸王別姬》。看到程蝶衣戒毒的那一段,方可寒腰間的小呼機響了,她笑吟吟地站起來,「各位,我先走一步,改天你們告訴我結局。」天楊沒有發現我的眼神追隨著她的背影,她和肖強都如饑似渴地盯著張國榮。 「小尼姑年方二八,青春年華,被師傅削去了頭髮,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 「錯了,咱們再來。」 程蝶衣死了。肖強哭了。張國榮也死了。天楊心滿意足地歎著氣說:「這就對了。」 安妮一直在家裡等我。看到我,她微笑了一下。安妮是個溫暖的女子。身體纖弱,並不美麗,愛笑,而且冰雪聰明。我愛她。國內那些鳥人編排我,說我是為了移民才嫁給她,純粹是嫉妒。那天夜裡我們做了,我小心翼翼地撫弄著她光滑的後背,有點歉疚。因為我從未對她提起過天楊。我甚至跟她提起過方可寒,但是沒說過天楊,我跟任何女人都沒提起過天楊。沒結婚的時候,有次安妮問我,初戀是什麼時候。我說小學三年級。她開心地大笑。我並沒有撒謊,但我也沒有說實話。 安妮一點一滴地撫摸著我,「Tony,我愛你。」她的普通話像所有香蕉人一樣成問題。我媽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她叫我「Tony」,後來她睡著了。我摟著她,看著黑暗的天花板,在那個夜晚開始審視我的人生。 我出生在一九七八年,二〇〇一年大學畢業,開始上班,遇上當時在北京學中文的安妮。結婚,考雅思,移民,那時候——二〇〇二年底,是通過安妮的一個朋友的關係,在一間香港人開的、只有五個員工的小會計事務所打雜,超時工作拿不到加班費,幫老闆娘接孩子放學也在我的職責之內——正是因為這個才學了開車,可當時只有做下去,需要存一點錢才能繼續去讀研究生。二十四年,就做過這些事情。 那麼天楊,你現在在哪兒? 至於我,你曾經拼了命地去愛的我,正在一個你不知道的角落裡苟活著。沒錯,還年輕,人生才剛剛開始,也就是說,剛剛開始苟活。也許我們現在的生活都對不住我們曾經迸發過的決絕,但這是事實。天楊我想你,那個晚上我突然如此想你,我想也許你現在的臉上也有了苟活過的痕跡。我們這些苟活的人,喜新厭舊是我們的DNA密碼,你同意嗎?讓接受過的所有教育,所有文明,所有與崇高有關的一切在大腦裡重組,使它們服務於我們最原始最動物的欲望,你同意吧?回憶起那段化腐朽為神奇的日子會覺得那太不像自己了,你同意吧?所以天楊,看在我們曾經相愛的份兒上,如果有一天突然在大街上碰見我,請你轉過頭去,裝作沒看見。我只要看看你的側影就好,那種嬰兒一樣漫不經心的憂傷。 剛剛到加拿大的時候,我就是這麼神經質。 去年年底我終於跳了槽,在一間也是當地華人開的貿易公司的財務處。雖然頂頭上司酷似張宇良這點兒令人不甚滿意。但是總算是可以只做財務報表不做男傭。按我和安妮的計畫,後年我就可以重新去念書,然後去試試鬼佬們的公司。總之,苟活得還不錯。 聽過去的同學說,天楊現在做白衣天使做得有滋有味。我想像得出來她那副自得其樂的表情。天楊比我幸運,她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我不行。我想這是我和她之間最本質的區別。可是我直到現在才看清楚這個。 春天的一個週末,我在電視裡看到了《霸王別姬》。國語對白,英文字幕。我從頭到尾看完了它。太熟悉了,熟得我都替陳凱歌感動。好多臺詞我甚至可以替張國榮說出來。程蝶衣自刎的時候段小樓終於說:「妃子——」他總算是入戲了。這個時候我就想起天楊、肖強,還有方可寒。 現在我明白了什麼叫「這就對了」,天楊,你,我,肖強,我們都在這世上苟活著。這世界上我們這樣的人怕是越多越好、因為我們的數量越多,這世界就越和平。我們存在的意義是作為一個整體才能顯現出來。我們組成一個永恆的黑夜,維持世界平衡地運轉。但是總有一些人,總有一些人要以「我們」這個黑夜為背景怒放,就像煙花,比如程蝶衣,比如張國榮,比如方可寒。所以方可寒,這世界需要我們,而我們需要你。 然後我發現,那天是天楊的生日。 夏日來臨,加拿大一點不熱。在我鬼使神差地打過去一個電話的一周後,我收到天楊的E-mail: 江東,你好嗎?我很好。對自己的工作還算喜歡。只不過經常上夜班,日夜顛倒對皮膚不好,需要常常去美容院做臉。呵呵。 告訴你一件事:我現在和周雷在一起,我們準備明年結婚,嚇了一跳吧? 今年夏天一如既往的熱。不過常常下雨。你八月份回來的時候應該會比較舒服。前些天我碰見肖強,他的店已經關了。他現在是Taxi Driver。感覺上就像《危險關係》裡的豐川悅司一樣酷——你看過這個日劇嗎? 歡迎你回家。 天楊 歡迎我回家。她就是這樣,永遠不費吹灰之力就在我心裡最軟最深的地方捏一把。加拿大是個地廣人稀的地方。公路永遠漫長寬廣。那天傍晚我兜到城邊上,在似乎是只有我的公路上飆。殘陽如血,瘋狂地砸向面無表情的地平線。就像曾經,我們。我覺得我已經把自己掏空了,可是在天楊看來,她就像那顆太陽一樣,不顧一切地砸下來,卻還是什麼回聲也聽不見,所以我們魚死網破兩敗俱傷。她是個浪漫的人,不是那種大多數人用錢來買賣的浪漫,也不是那種少數人用來沾沾自喜地和大眾劃清界限的浪漫,浪漫對於她,是件像種殘疾一樣必須隱藏的東西——因為那太容易成為這個世界摧毀她的理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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