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泣露(22)_青夏

二二

　　沒事的，你不用擔心我。我去了佛羅里達州，濤曾經打工的那家店紋的。老闆Sam還認得我，他沒要錢親自給我紋的，一模一樣。

　　姐姐雙手交握。都是好人，濤的朋友們，都是真正的好人。喃喃地，我能聽出她話中的驕傲。

　　走啦走啦，林抱著手慢慢地踱過來。他看到我們不禁愣了，笑容凝固，眼中的迷惑一層層加深。

　　嗯，你們兩個住一間，丙樓303室。走吧……行李我幫你們拿。

　　謝謝。姐姐拉著我起身，走在前面，林隔著一段距離拎著箱子在後面跟著。

　　姐，濤是什麼時候走的呢？問出了最不願面對的問題，我的眼淚不爭氣地在眼眶裡打轉。

　　去年11月份。

　　嗯，11月份……我抬手拂了拂額前的劉海，後面的話，忍不住要問出來。

　　對，11月份是我的生日。他……從明尼蘇達趕回來,a terrible accident。連……連遺體都找不到。我只拿了警方找到有關他的惟一遺物，那本日記……他從我十三歲記起的那本日記……

　　姐姐再也忍不住那洶湧的淚水，她在大堂近一百人的驚慌注目下，失聲痛哭。額邊的碎發被淚浸得濡濕，粘在臉上，她伏在我的左肩上，身體不停地抽聳，我摟住她纖細的腰，緊緊摟著，除了哭，無聲的哭泣，讓淚蒙住痛苦，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做什麼。

　　爸爸媽媽早已與叔叔們去樓後的咖啡座了，只有一直站在我們背後的林，放下行李，走過來拍拍我們的肩，一下又一下，那是他能給我們最好的安慰，他能做到的，就是善解人意的沉默。

　　人們都從驚惶中平復過來。沒有一個人靠過來，他們認出這是剛才彈琴的漂亮女孩，於是他們都遠遠地呆在自己剛才的位置上不動，只是關切地看著我們，那個時候，大堂中除了姐姐的哭聲，再無半點響動，大家靜靜地注視著我們。那個法國男孩，有些遲疑地挪到姐姐身邊，伸手拍拍她的肩。

　　Although I don't know what happened to you, you should know everything will turn to be all right. Everything will be OK. So please cheer up. will you？

　　姐姐抬起頭，她的樣子顯然懾住了那個男孩。我猜他一生中從沒見過這麼楚楚動人的女子，一雙淚眸，微微紅腫，裡面一片清澈而又茫然。

　　Thank you. I'm much better now.

　　姐姐低聲說，嗓音沙啞，態度禮貌又不冷漠。這就是她，從小獨立又怪誕的女孩，對於陌生人，她向來都與他們保持相當的距離，因為自己的美麗和聰慧，矜持與收斂是她的保護層，她從來都只為自己而活，直到遇見了濤，與他相識的四年中，姐姐已改變了太多，她懂得了為另一個人全心全意地付出是一種什麼感覺，她總不惜打幾個鐘頭的越洋電話來告訴我她是怎樣燙壞了雙手，那雙白嫩的，跳躍在琴鍵上的修長的手，纏著繃帶，做出了第一批並不怎麼美味的甚至有些醜的點心，然後看著濤在打球歸來饑腸轆轆之時把它們狼吞虎嚥填進肚子，伸出右手捏捏她的臉，咬著她的耳朵輕輕地說：「親愛的，So delicious, just like you。」然後站到她對面，壞壞地笑著看她臉上羞澀的紅暈。

　　姐姐也曾寄信過來，隨信帶著她與濤的合影。裡面的姐姐已是個幸福的小女人了，眼波流轉，緊緊依偎著高大的濤，臉上的笑容是最美的表情。

　　可上帝，是見不得太多幸福的。可能是這世上還有太多還處於痛苦和煎熬中的人們。上帝是非常公平的，就算是他最忠實的子民，也毫不例外。這樣，上帝就公平得有些殘忍。

　　我與姐姐到了房間，林把我們安頓好後，不發一言地轉身欲出房門。

　　林，我坐在床沿上叫住他。他轉過頭，對我笑了一下，我竟看到他的眼圈有些紅腫。他在為我們而心痛嗎？他竟不責怪我們的失態？他竟能理解我們的感受，深入我們那暫時無法平復的悲痛，並諒解和試著與我們感同身受？

　　林，又重叫他的名字。別，別告訴別人，我們……姐姐也抬眼望著他，帶著一種懇求與感謝的情緒。

　　林點點頭，眼神沉靜而安詳，他豎起食指點住嘴唇，我們相視而笑。好好休息，他走出了房間，反鎖住房門。

　　我和姐姐都不由得同時歎了口氣，姐姐打起精神。來，振作起來，濤和崖樹都不喜歡我們兩個這樣，對吧？濤在上面，與上帝一起，濤是天上的天使，上帝把他發放下來，給我們救贖，但他來的時間有些久了，上帝好想他，便又將他召喚回去，他可以看到我們呢……

　　姐姐站起來跳了一個踢踏舞步，她讓笑容又那麼堅定卻又那麼哀傷地在臉上綻放。

　　那麼，姐姐笑著說，那麼我要天天快樂，因為我在塵世知道你在盼著我，我便笑顏如昔，直到我也被收去的那天。

　　我看得有些癡了，姐姐，我從不知曉你這麼堅強的一面。你在過去的一年裡，是念著濤笑著度過的？那崖樹離去的三年中，我是太脆弱了。笑著接受上帝安排好的一切，那份坦然，才是配做你的妹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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