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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8

  他們在玲溪的那幾日,舊地重遊,四處散步,十分感慨。帶上乾糧,搭車去遙遠的湖畔閑坐,一呆就是一整天。簡生背著畫板和顏料,整日地寫生。畫些簡簡單單的水粉,或者鋼筆速寫,坐在那裡下筆的時候,孩童一般專注天真。她無限欣喜地坐在他旁邊,看他畫畫。看得心生憐憫,忍不住想要摸摸他的頭。恍然中覺得他還是那個暑假在自己的美術班上畫素描的少年,寂寞而安靜地坐在角落,畫架的背後露出他半邊英俊的臉,目光之中兀自有一泊湖水般的憂傷,和深情。

  他落落拓拓,幾筆就成就一幅小作。孩子般驕傲地拿到淮的面前去,喜歡麼。他總是問。淮接過他的畫,隔一定距離煞有介事地端詳。

  簡生不知道,其實淮的複視已經嚴重到使她看到的畫面遠非本身的模樣。

  那日她心情格外好,邀他去爬山,就像多年前那次上山采景一樣。只是大概因為很久沒有人上山,道路濕滑,小徑的有些路段已經被叢生的植物所掩埋,只剩中間極窄的一條縫。這一次是簡生走在了淮的前面,他伸出手,說,來,淮,過來。

  淮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這個瞬間被時光顛倒了真相,多麼令人傷懷。多年前,她正是這樣走在簡生的前面,回頭發現少年剛剛摔倒了爬起,紅著臉看她。她伸出手來,說,來,簡生,過來。

  物是人非。她懷著感慨的心情,一路跟著這個男子上山去。簡生一再轉過身來問她,你要不要休息,要不要回去。她都微笑著搖頭。

  她是累的,並且疼痛。但她一言不發,低頭堅持走,不肯回頭。這滿山的高大樹木在頭頂森森密密地遮住了陰霾的天色,林子裡格外的陰冷。水霧彌漫,鳥的破啼之聲反反復複回蕩,單薄而憂鬱。

  在山頂,他們眺望熟悉的風景。南方山山林林的綠色在冬日裡顯得灰暗而蒼茫,覆蓋著一層若有若無的霧氣,不如夏日濃盛蒼翠。冷風呼嘯而來,貫穿心肺。這一切風景在她眼中都只有一片模糊,影像交相重疊,像是拼接錯位的膠片。這麼久以來,她早就已經習慣這疾病帶來的視覺效果,並且始終沒有對人說起。但是她在那一刻不知為何,心中竟因無法看清這記憶的真相而湧起一陣無由的悲鬱。那種心情鈍重地擊在心上,似有長久的震顫和回聲無法平息。

  他們並肩站了一會兒,各自沉默地懷著感慨的心事,一言不發。一如多年前那樣。

  走吧,回去了。她說。

  那日深夜,她因為一日的爬山,腿又開始劇痛,感覺被死死箍緊,並且有針刺般的焦灼。她因疼痛而睡不著,在床上輾轉反側,卻不肯出聲,直到最後輾轉得筋疲力盡,並且漸漸僵硬。

  檀木窗外是深濃得不見五指的夜色,沒有一點點光。她長時間地痛,痛到後來累得在疲乏地睡了過去。那夜格外漫長,她一次次醒來,天依然未亮,依舊是那樣的黑暗,身體仿佛被這黑暗所壓迫,不能動彈,於是她又一次次昏沉沉地睡過去。

  身邊簡生的聲音響起,她聽到他喚她的名字,淮,淮。

  什麼事?

  你不舒服麼?

  還好。夜裡有陣很痛,後來不知不覺睡著,也就沒有什麼感覺。

  你還要再睡麼,淮。

  幾點了?

  十點了。

  十點了……?

  她就這麼睜著眼睛,身處早上十點鐘的天日,卻一片黑暗,看不見任何東西……

  那個瞬間她心中湧起巨大的恐慌,伸出手無著地想要抓住什麼,整個手臂卻又再次不聽使喚,手指更是不能活動。

  她再也克制不住恐懼,淚水一下子就滾出來,格外地洶湧。簡生看到她的手臂痙攣,驚慌地俯下身去,你怎麼了,淮。

  她過了很久,用紋絲般的細弱聲音說,簡生,我想……我可能是盲了。

  9

  他帶著她匆匆離開玲溪的時候,下著漫天飛舞的凍雨。天色陰霾。她已經走不了路,是簡生雙臂托著她,在小鎮的客運站,一步步擠過人群,狼狽地把她抱上了回去的客車。到了城市,又馬不停蹄地把她送進醫院。

  他始終都記得那次倉皇的逃離。自己托著淮在車站嘈雜的人群中穿過的時候,覺得眼前都是幻象,一切都像是被按下靜音的按鈕,變得闃然無聲。眼前只有和他一樣張惶掙扎的苦楚的人們,晃動著求助的雙手,被宿命踩在了腳底,孱弱而盲目地匍匐。

  他陷落在這荒誕無情的世間,托著心愛的女子,無望並且焦灼,不知何去何從。

  淮已經失明,送到醫院時嚴重地肌肉強直,四肢不能動彈,言語不清。在醫院,那個粗魯並且沒有耐心的護士只推來了一隻冰冷的輪椅,對簡生說,把她抱上去坐著。然後跟我過來繳費。

  醫院的走廊永遠都冰冷,晦暗,冗長無盡,彌漫著濃重的過氧乙酸消毒水氣味。簡生坐在走廊邊的凳子上,靜默地注視著撞到腳邊來的輪椅。它的鋼架寒光凜凜,被粗暴地推過來的時候碰在凳子的鐵架上,發出金屬撞擊的鏗鏘聲,在醫院的走廊上回蕩。有無限空寂,與無情。

  連續兩日,淮的病情一直高頻率發作。她的母親帶著妹妹,慌慌張張地從北方老家趕到醫院來,當即毫不留情地被迫撞見不堪入目的一幕——

  淮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不停地抽搐痙攣,口齒仿佛腦癱病人一樣含混不清,涎水不可自控地沿著下巴滴落,失明的雙眼黯然無神地望著黑暗空洞的方向……

  簡生一直抱著她的頭,因為揪心而止不住地顫抖。

  這是曾經如堇色山茶一般美好而辛香的淮。是他在那些樹蔭盛濃的夏日早早就到畫室去等待,並且無數次在樓下徹夜為之徘徊的刻骨銘心的初戀。是在他絕望輕生時,未曾多慮便要把自己接到家裡來細心照料關愛的女子。是母親死後善意收留並且陪伴他直到成年的恩人,是自少年時代起便念念不忘的,他的愛。

  她的善美,原本應該讓她安然地活在一個男子的至死不渝的愛戀之中,直到毫無痛苦地沉睡在由美麗回憶鋪成的天鵝絨溫床上,安樂美滿地告別這個人間。

  而她先在卻獨自一人深陷在一個完全黑暗的盲的世界,因病痛而艱難掙扎。她的慘不忍睹,正如同刀刃一般銳不可當地捅入這個男子的瞳孔。

  簡生終於淚如雨下。

  她那個夜晚的發作,成為此後的日子裡十分常見的情形。由於病理造成的呼吸衰竭與心律驟停,已經有兩次被送入搶救室搶救。

  在那個冬天,在那段最後的日子裡,離開病床,她每日所能賴以行動的,只有輪椅,以及簡生托著她的雙臂。

  失去一切能力。每時每刻需要有人照顧。在病房的陽臺上長時間的靜默,然後會突如其來地開始發作。淮的神經受損狀況急速惡化,沒有任何藥物能夠挽救。

  那夜蕭寒。窗外颳風,玻璃一直顫抖。病房中只有煞白的燈光,外面的夜漸漸深了。到了睡覺時間,簡生依舊把她從輪椅上抱起,放到床上去。托著她,看到她已經瘦得形銷骨立,感覺她在自己手上輕得像一把憔悴邋遢的枯草。

  她被抱起並且貼近簡生胸膛的時候,簡生聽到她嘴裡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她已經盲了,卻執意要說出什麼。簡生將她放到床上,然後一次次俯下身去,將耳朵貼在她的嘴唇上,希圖能夠聽清她的言語。但是除了含混不清的喉音,他什麼都聽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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