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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一陣驟熱驟冷,淮的四肢開始強烈的抽搐痙攣。簡生坐在床邊看著她。她的疼痛,她的痙攣,她的無法控制,她的苦楚……

  男子眼淚簌簌得往下落。他俯下身去把她的頭抱在胸口,淮,淮。他叫她的名字。

  她在他的懷中強烈的抽搐,無法自控。他慌忙地找出巴氯酚藥片,哆哆嗦嗦地倒了一杯水,要喂她喝下去。

  張開嘴,淮……他幾近帶著哭腔央求。

  把藥片放進淮的嘴裡。因為身體的痙攣和顫抖,簡生端著杯口對不准她的嘴唇。他自己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晃蕩,艱難地喂她喝下半口,卻灑出半杯,弄濕被子。

  像是懷抱一隻薄如紙脆如瓷的淚壺。小心並且又用力。一遍一遍撫摸她的背,要她安定,要她不再疼痛。

  淮,淮。他輕聲喚她。心中卻覺得這酸楚來得晦暗並且迅猛,幾乎不可擔當。

  夜深的時候,她在簡生的懷中漸漸安靜下來。他感覺得到她的累與痛。仿佛經歷了一場像今生一樣漫長的掙扎,最終疲乏得閉著眼睛悄無聲息地沉睡過去。他坐在床邊,緩慢將她平放下來。

  黑暗與闃靜緩緩覆蓋。

  那次突然發作之後,簡生因為害怕,送她去醫院。醫生得知她因為泡了水溫過高的熱水澡而發病,厲聲責備簡生。你幾乎要了她的命,知道嗎。這對病情十分危險。

  要給她做檢查,並且要她在醫院觀察一段時間。

  住在醫院的那些日子,醫生換了用藥,淮的病情又進入潛伏,沒有再犯。她每天堅持一個小時的緩慢行走並且鍛煉,循序漸進。

  她每次出病房,簡生因為放不下擔憂的心情,總是陪伴在身邊小心翼翼攙扶。他的耐心與關愛,卻令她覺得太厚重龐大,以至於接受起來始終有猶疑。這個男子對於她來說,真是一個不可能的人。

  在醫院的療養景區散步的時候,她說,我是明白你要送我到醫院來診治才肯安心,簡生。但平心而論,你亦知道,這樣純粹是徒勞。這樣的病,病因複雜,到目前為止沒有準確有效的療法。我每天需要躺在床上,接受那些無謂的檢查,昂貴而無用。自離婚到現在,我已經病了很多年。完全習慣。而吃藥和鍛煉,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完成,並不需要這樣戰戰兢兢地住在醫院,簡生。

  人在肢體健全,無病無疾的時候,常常會忽略這巨大的福祉,覺得仿佛得來這樣的福分是應該的事。而我現在儘管有痛楚,但是細細想來,亦沒有什麼不可忍受。畢竟我已經過了大半生健全的生活,而現在,這健全只不過是要被收回。

  簡生,我不願只是躺在醫院了度餘生。

  可是你想要什麼,淮。

  我們去玲溪,簡生。我想去看看那裡。很久沒有去過了。

  7

  簡生,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來玲溪是什麼時候。

  記得。放暑假的夏天。你帶上我們五個畫畫的孩子,一路坐車,看到好的風景就停下來寫生。我記得那天我們爬了山,在山頂上停下來休息,畫畫。我們幾個孩子都很累,不停嗔喚抱怨,你卻十分耐心。山頂的風十分凜冽,我站在那裡覺得自己皮膚上有絲絲涼意纏繞,新鮮的空氣貫穿心肺。 來到玲溪的時候,是傍晚。鎮子面臨大湖,背枕青山,溪澗穿城而過。大家一起吃過晚飯,我獨自出去散步,因為心曠神怡,忘記了時間。你來找尋我,已經是晚上。我們一起散步走了一段小路,月色清涼。在那裡住了幾天,後來你要獨自上山去看看有沒有適合寫生的地方。我一直看著你,非常想去。後來你同意讓我一起上山,結果半路上我摔倒,十分狼狽……

  你一切都記得那麼清楚嗎,簡生。我覺得我已經漸漸模糊了那些細節。可是頭腦中始終有一個印象,便是那裡寧靜安然,只有大片大片的蒼翠。她說到這裡,仿佛陷入真切記憶,聲音像是被風托了起來,飄向遠處。

  坐車的途中,簡生與淮斷斷續續說話。行車漫長,淮不時地睡過去。簡生在一旁鎮定而清醒地看著她的臉,卻恍然覺得落進了長久以來的那個夢境。

  少年的他與淮一起乘坐一輛陳舊的空蕩蕩的公車,緩緩深入某處蓊郁潮濕的森林。青色的藤蔓在窗邊搖晃,滴著甘甜的露水。陽光都變成綠色的,呈柱狀射入幽暗的車廂。青玉一般冰涼的風微微撩起淮耳鬢的髮絲。

  淮,我這樣想念你。

  那少年時的夢境還依然停留在遙遠的夏天。此時冬天的山林,有著陰鬱的雲層籠罩,有些冷。車窗上結滿了水霧,仿佛一場久待的晨間饗膳。他握著淮的手,悵惘地望著雲霧森林。一言不發。

  到達玲溪,正值暮色四合。整個小鎮襯著高大山影,陷入一片靛青色的黃昏。有著破碎的如豆燈火隱約閃爍在深邃逼仄的巷子裡,燈火倒映在潮濕而光亮的石板路上,像是一溪落入凡世的星辰。

  鎮子上一派蕭條。這裡本來就並非是經由旅遊開發的景地,時值冬天,人更是稀少。他與淮住進當年的那間農家客棧。從滴著雨水的清幽院子裡穿過,走上後院小樓。他們的房間,兩張乾淨的木制單人床,牆壁乳白,棟樑和窗櫺都是棕黑色的檀木,聞上去都有時間的芳香,至為珍貴古老。撐開窗子,看得到玲溪鎮上的流水燈影,靜謐安詳。

  這歲月的安寧靜好,叫人無限清晰地看到生之優美。總是要涉過這麼泥濘渾濁的路,才能嘗得到藏在命運最深處的甜蜜。反而言之,人也正是因為期待著這樣的時刻,才戀戀不捨地生。而這人世也因每個人要住在自己的夢境裡,才變得無限廣大浩淼。廣大到我們反而一再遺落最初的夢境,不復追尋。

  這種悖論,足以概括所有悖論中的生。

  淮,若我不曾愛你,我便不會能夠走這麼遠的路,穿過這麼繁盛的記憶,來抵達這一方天地。這其中看起來有焦灼和惘然,但是我始終記得它的美與好。我從未曾回避我們之間的不可能。因我們在世俗目光之中,並不是盡善盡美的一對。甚至不能夠說是一對。但你知道,我們在這個世上,所能真正給出的愛,就那麼一次,所能真正做出的好,也就那麼一點,剩下的都留給了自己,用以修繕並苟且自己的生。 而我若沒有你,連苟且自身都是晦澀不甘,所以我一定要有你在,才能夠擁有完滿。因此你不必覺得這感情的無由和龐大,以至於難以接納並且相信。畢竟說到底,我如此甘願而執拗地去擔當對你的感情,亦不過是為了填補自己的生。這應當是一種善意的自私,是所有盛大的感情背後最真實卻最不為人知的本因。

  那晚散步的時候,他如是說。

  這日的冬夜,天地森然,抬頭有著暗藍的厚重雲朵,在夜幕之上如同歌聲一般飄搖。他們一路走過玲溪的蕭索街衢,身後是一地氤氳的月光,靜默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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