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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淮黯然無神的黑眼睛裡滾出灼熱的淚水。那麼的燙。聲音越來越細弱,漸漸消亡。簡生跪在床邊,握著她冰涼的手。

  你要說什麼,淮,你要說什麼……

  他胸腔中有強大靜默的力量緩緩壓迫下來,壓迫他直到深深地伏下身軀,埋下頭去。那個時刻他亦是盲,並且失聰的。

  就這樣他又看到她。

  在今生開始的那一個瞬間裡,在被蓊鬱綠色所漂染的少年時代伊始的夏天,他第一次去找她。

  少年緊張地來到她的家門前,輕輕地叩敲。她披一件隨意的深色墜質睡衣,嘴裡叼著的一枝炭筆,手裡抱著一卷卡紙,另只手騰出來開門。頭髮挽起來,脖頸頎長,鎖骨似清瘦的少年一般突出。面孔上的輪闊乾淨清晰。膚色潔白,如同樓下綻放的廣玉蘭。身上有著植物的辛香。

  她表情詫異地望著這個心緒緊張的少年。

  少年忐忑不安地問,我可以不可以到你的班上去學畫畫?

  她愣了一下,微笑著說,當然可以。

  少年竟興奮地語無倫次。謝謝,謝謝……

  10

  是否親自見過死亡。

  你透過玻璃,親眼看到她躺在那裡。又開始劇烈而又無力地抽搐。因為頭部劇痛而在那裡孤獨無依地發出最後一聲嘶啞吟喚。早已不能說話。盲。涎水淌出,小便失禁,喪失自控。身體被迫裸露,氣管被插入。接滿了管子,連上周圍佈滿的儀器。持續地進行心肺復蘇。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腦室角白質嚴重病變。髓鞘病灶硬化發白。她已經失去知覺,無法恢復。只有呼吸機苟延著氣息灌入,與呼出。護士拿著一紙病危通知,找家屬。把筆塞在老人手上,讓她補上簽字。

  老人尚且握著筆在那裡顫抖,虛軟。你去攙扶她。

  十分鐘之間,她出現了最後一次心跳。幾絲自主呼吸。

  二十分鐘之後,瞳孔放大。心跳和呼吸全部停止。她安靜下來。不在掙扎並且痛苦。閉著眼睛躺在那裡。如同是安睡。

  三十分鐘之後,醫生放棄。拆掉儀器,各種紊亂的導管。把白色被單拉上,覆蓋她的身體。然後他們正在向你走過來。

  可是為什麼,那夜只要你一閉上眼,便可看見她的臉。

  看到她在你的生命中刻下的印跡。那些時時刻刻。那是當她還活著的時候,給過你的記憶,和那些輕緩稀薄的肢體觸覺。包括所有言不由衷之間,彼此最為哽咽的愧對與遺憾。那是親人般的深深印刻。而她的那張鮮活的臉,以及曾經撫摸過你面頰的手,已經遁入冰冷,與最徹底的生之喪失。

  她離開之前依然沒能夠留下任何的話語。她的走,闕如了當,十分乾淨。一如她的生。

  在醫院中,簡生當即得知她的死。那個瞬間他卻一直是站定那裡,連淚都未落。

  淮病重之時,他不是沒有為之生悲而泣下。然而她此番徹底離世,他卻能夠淡然擔當起來。只覺得一切太過迅疾和不真,如同是一面因為倉促捏造而漏洞百出的假像,容易讓人一笑置之,就此忽略。亦仿佛是得知她徹底告別了病痛,放下心來。

  是否意識中,覺得她始終還是在那裡,因此不覺得悲傷。抑或,那種大悲抵達某種內心深處的底線,一如大愛無言,大言稀聲,反倒靜寂下來,只能在日後漫長漫長的歲月中抱懷思切。

  淮被兩個因為慣見生死而面無表情的醫護人員推向太平間。沿著走廊,淮平平穩穩地漸漸消失,萬分安詳。仿佛穿越通道,便可以抵達另一個更為美好的世界。她緩緩地經過簡生的身邊的時候,他沒有靠近,站定那裡,目光一直膠著在上面,胸中只有深海海底一樣的至靜,與無光。

  倒是淮的母親和妹妹悲痛難以自製。老人癱軟在走廊的座椅上,痛哭流涕,其情其景讓人揪心。他心不忍,良久之後,便走到她面前蹲下來,把老人背起,走出醫院。

  那夜是寂靜沌重。無風,無月。稀疏寥落的星辰釘在夜幕,閃著極微弱的光。他背著淮的母親在路邊站著等計程車,要帶她們回家去歇息。

  已經是淩晨。而這個倦意的人間還未蘇醒。

  11

  十一月的北京下初雪。葉藍從英國給卡桑電話,告訴她耶誕節假期回來看她。她在電話裡說,去婦幼醫院住著,卡桑。現在就去。

  她在這邊回答,好,好。你盡可放心。

  她在醫院獨自待產。身邊的年輕准媽媽們大都有大群親人陪在身邊,但她並不覺得有何羡慕。已經覺得非常安心和滿足。這總比臨產前一個小時還要在加德滿都一家小餐館裡切洋蔥要好。

  那日她還在床上昏昏沉沉睡著,便覺有人撫她的臉。她睜開眼睛看見葉藍。一瞬間快樂而欣喜,伸手去抓住葉藍的手腕。

  你回來了,葉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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