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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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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一次,她挽著簡生的胳膊走路。看起來就像是情人的樣子。 從過去到現在,她亦清楚簡生對她的感情。曾經覺得自己是對愛情不抱希望的女子,但是這麼多年過去,她沒有想到,那個陷入對自己愛戀的少年,竟然會有這麼澄澈和決然的耐心,回到自己身邊來與她共度生活,並且照顧,和關懷。她知道這感情的複雜與深厚,個中心情無法言說。 簡生在她耳邊詢問,你走路累不累,淮。若你不想再走,我們可以回去看電影。我買到一張很難得一見的碟。 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視力已經成了這樣。而她亦不願讓他知道。 電影叫什麼名字? 《藍》。是德里克?加曼的《藍》。我過去找了它很久,今天下午從超市回來的路上在一個地攤小販的手中看到。就買了下來。 是那個英國畫家嗎。 對。但他不僅僅是畫家。我之前看過他的《花園》,還有《戰地挽歌》。 就這樣她坐在他的身邊,看到一整個螢幕上的藍色,從頭到尾,只有這一片藍色,一直只有這片藍色,其餘沒有任何的圖像。 醫院走廊的聲音,等待室裡點名的聲音,人們的腳步的聲音,一段短暫而刺耳的仿佛機器灼燒起來的聲音,海浪的聲音……他一直在畫外音中敘述他的記憶和生活,說到自己已經破掉的鞋子,說到他的朋友們,說到他被愛滋病相伴的最後的日子,說到在等待室裡面的無聊,說到護士在他的右手靜脈上扎針,說到從報紙上看到的難民們的消息……他平和並且清晰的獨白,斷斷續續地在眾多世間瑣事的聲音中穿插。他輕聲地說,藍,藍。 仿佛是呼喚一個海邊的情人。 這樣的電影,也許不會讓所有人喜歡,但永遠讓所有人印象深刻。她讓簡生去查加曼的資料,讀給她聽。 這個藍色的英國男人是一個導演,也是一個詩人、畫家、植物學家和同性戀權利活動家。生於義大利。從小熱衷畫畫。畫展曾經在日本等地舉辦。後來涉足電影。出於畫家的藝術觸覺,他拍攝的電影對故事情節的敘述完全不在意,進而傳達一種先鋒概念的顛覆性表達方式。1994年死於愛滋病。《藍》是他的最後一部作品。他拍攝《藍》的時候,已經完全失明。 他說,我要拍一部電影,起碼讓人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事,和愛滋病一起生活是怎麼一回事。然後他留下這部由聲音和記憶組成的電影,離開人世。 人們說他是天才,是那個時代同性戀群體的偶像,是顛覆傳統電影表達形式的先鋒實驗者……他在唾駡和崇拜中離開,只在最後的日記中寫,坐在帆布椅上,看著太陽落下,又看著燈塔後晚霞中一輪滿月升起,花園中的石頭反射著月光,他們能聽到我在廚房中輕聲歌唱。 爾後。人們在他的墓志銘中讀到這樣一句話:我活在愛中。 ——「愛琴海中的珍珠魚……深深的海水,沖洗著死亡之島……在輕柔的風中……丟失的男孩子,永遠睡熟了……深深的擁抱,鹹鹹的嘴唇相吻……我們的名字將被忘記,沒有人再會記住……在你的墓上,我放下一株飛燕草,一片藍色……」 看到導演拒絕表現物象的電影。他已經盲了。他的電影也是盲的。沒有人物,情節,場面。那是藍色,裹屍布的顏色,沉默、受難的顏色……也是天空、大海和飛燕草的顏色。 人對這個世界耳聽目睹,用來感知自己的所在。若一個原本健全的人有一天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一切用以相信這個世界所呈假像的手段,變得看不見,或者聽不見。這樣是否等於直接逼近了死。 電影的最後,淮只覺得自己仿佛被鮮明的鏡子所逼照,似有不安。 6 那年12月的一個晚上,她去衛生間洗澡,簡生怕她會冷,便給她放好了一缸很熱的水。 需要我幫忙麼,淮。 她搖頭。 如果覺得哪裡不舒服,就叫我。 好。 她進衛生間去脫掉衣服,將身體慢慢沉入水中。水果然很燙,她躺在浴缸裡,渾身迅速熱起來,她本想忍耐,但是過了一會兒,只覺得胸口沉重壓抑,熱得難受。於是她去打開冷水閥。欲坐起來伸手去碰開關的時候,發現已經動不了。她心中不是沒有恐慌。一次又一次努力去嘗試,卻沮喪地發現腿僵直,用不上力,手臂不受控制,手指不能活動,像是被捆上了石膏板。 淮躺在熱水裡,心中湧起恐慌和焦灼。她不甘心,一再地挪動,激起響亮水花,身體卻不受控制。她開始喊他,簡生,簡生。嗓音卻極其微弱,仿佛有巨大的哽咽卡在喉嚨,像要發不出聲音。 簡生聽到衛生間裡的動靜,走過來敲門。你還好麼,淮。 衛生間裡漸漸安靜下來,靜得他感覺一陣不安。 我可不可以進來,淮。你怎麼了。 他沒有聽到回答,更加害怕。猶豫了一下,便推門進去。 淮躺在浴缸裡,臉色被熱氣蒸得蒼白,身體十分僵硬。她說,我想打開冷水閥 ,但是我動不了了,簡生。她聲音微弱,言未盡便落淚下來。 簡生走過去要把淮抱起,感到她的整個身體已經完全僵硬。 這是簡生頭一次逼近她的裸體,卻從未曾想到是在這樣一個直白而淒涼的時刻。眼前的身體破碎並且僵直,渾身蒼白。如同一隻舊的塑膠人偶。他心疼到不忍心目睹。簡生把她抱在浴缸的邊沿上扶她坐好,然後抓了兩條大的浴巾給她裹上,雙手托起她,抱到床上去。 他坐在床邊給她擦乾,鋪好被子讓她躺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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