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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傍晚他們保持著飯後外出散步的習慣。

  走出屋子,外面冬天的空氣微涼。傍晚的天色,日和風清。一路上,簡生對淮說起自己在聖彼德堡留學時的記憶。他說,我時常在涅瓦河邊,見到那些身穿素衣悄聲言語的情侶。一次我坐在那裡寫生。正是雪過初霽,天光一片淡定清澈,有遲來的夕陽照耀雪面,空氣冰寒,讓人神清氣爽。東正教堂的尖頂在遠處,覆蓋著童話般的白雪。

  我畫畫的時候,一對中年男女站在我旁邊不遠的地方,身穿黑色大衣,頭髮淺白,略略有些發胖。十分安靜,一直無言,長久地眺望河水流向默寒的遠方。我畫了很久之後,他們準備離開。我聽見那個男子溫和地用英語說,親愛的,你冷嗎。女子回答,我不冷,親愛的。但我們還是該回去了。

  說完兩人挽著手,像他們一貫的那樣,默默無言地離去。他們站在那裡的時候,像兩隻守望教堂的鴿子。沒有擁抱,沒有親吻,連言語都沒有。只有乾乾淨淨的緘默,與存在。

  必定是一對平凡而幸福的歐洲夫婦,來這裡度假。我回味剛才他們的那一幕對話,平和安恬,惺惺相惜。正如他們留給我的背影。那種婉轉如泉的寧靜,美得無以言表。

  可是多年之後回想起來,自己是多麼的愚蠢和貪婪。那個時候,辛和就在我的身邊,我們也一直是像那對夫婦那樣,平靜生活,長久相伴。但是因為我面對這種平靜生活時的心情與她的有所不同,所以我即使身處同樣的幸福之中,都竟然感覺不到它的難能可貴。還在豔羨別人的幸福。

  我給她帶來的不幸,或許只能來生再償還。

  淮默不作聲,她看得見他的掙扎和猶疑。一切只能順其自然,若他什麼時候調轉馬頭回到原來的幸福當中,那麼也就都是註定的事情了。她亦束手無策。只希望此時此刻的幻象,能夠得以延續。

  4

  簡生與淮生活將近一年。從去年的冬天,直到又一年的秋。這生活的極度的靜,只讓人感覺仿佛是緩緩地沉入深不可測的海底。先是漸漸聽不到岸上的聲,然後繼續下沉,變得看不到光。

  光還逗留在窗戶外面。包括我們的時間,記憶,我們的所見所聞,幻象,夢境。在德彪西的鋼琴小品中,她還坐在房間裡,背對著他的注視,面向窗戶。光線越過了窗臺上繁盛的盆栽植物的綠葉,照在她的整個身體上。整個輪廓被鍍上了一圈完整而光滑的氤氳。每一絲頭髮都在灼灼閃亮。她的背部身體裹在被陽光照耀得接近透明的白色睡衣裡,因為瘦弱,衣服顯得龐大,像是一具要蛻下的蟬殼。他始終是在她後面,從來不得以看見她的痛。

  天氣很好,簡生。很久沒有看到過這樣的天氣。

  這是已經沒有再工作的淮。她不能夠再工作,因為不定什麼時候,她的手就痙攣得抓不住筆,腿發麻,刺痛,站立不穩。只能留在家裡,長時間的休息,按照醫生給的標準,做伸展性的肢體活動。他看著她背影說,淮,明天該帶你去醫院做檢查了。

  淮說,我不想再去,簡生。那是枉然。我這樣會很好。

  人一旦生病,諸多事情便不能自行選擇。需要躺在雙上接受外界的擺弄。各種各樣的病,各種各樣的手段。打針,輸液,抽血,牽引,引流,穿刺,血透,移植,化療……身體在病床上,虛弱並且不再有羞恥,再也由不得自己自由掌控。而所能掌控的,唯有坐在你身邊的人對你的憐憫和關注——如果有的話。於是開始呻吟,開始要求遷就,一遍遍向來訪的人嘮叨自己的疼痛和不幸,每說一句話需要旁人一次次俯下身來傾聽……借此彌補自己的虛弱和無能。他們恐慌地問,醫生,我得這個病會不會死?

  人自然會死,只不過這個遲早的問題。而人面對這個時限,常常會貪婪並且不甘。

  她不願如此看到自己過早躺在病床上,因為虛弱而受人擺佈,或憑藉虛弱去擺佈別人。選擇仍然在自己家裡,慢慢微笑,慢慢生活。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而這世上一切事情,若你真要當它沒有發生,它就可以在你意識中毫無意義地隱去,真切地如同沒有發生。這是另一種積極意義上的掩耳盜鈴,若用另一種優美的說法來講,便是境由心生。

  她在用著形而上的心境堅持生活,因此一些形而下的事情便需要他親力而為。要留在她身邊照顧。要給她買藥,做飯,洗衣,打掃並且佈置她的房間。要共同去散步,共同畫畫。

  夜裡的時候分睡兩間房,漸漸變得易受驚擾,有一點點聲響就會醒。有時候即便是一道車燈打在玻璃窗上照射到眼睛,都會醒來。每夜醒來之後,就起來去看淮有沒有事。他站在門口,輕輕撥開一道門縫,如果看到裡面黑暗而悄無聲息,他便放下心來,回到自己房間去。後來這樣的無謂的探望重複很多次,幾近變成一種強迫症一樣的擔憂。

  但只要他在每次站在門口,凝視黑暗模糊的淮的影子,便會覺得時光飛回流轉,自己還是那個剛剛失去母親,受這個女子照顧,並且不能自已地戀慕著她的少年。躺在那張床上,因為想到心愛的人就睡在隔壁,因此心神不寧,輾轉難眠,忍不住要起身去看看她,卻又不忍心打擾,便又靜靜回到自己房間。躺下去不久,翻翻身,天也就破曉。

  他因一直不能抗拒自己少年心性的輻射,借由一種戀母情結的根植和轉移,所以長久並且偏執地愛著這個女子,甚至在離開她之後感情能力就變得殘疾欠缺,無法去愛,亦無法平衡地對待別人的愛。

  而他現在只覺得,能夠如願以償地最終獲得與她朝夕相處的機會,日日看得到思念中的臉,擔當起她的病痛與生活,實在是多麼幸運而滿足的事情。

  他每次來,她卻都知道。內心冗沉,思緒敏感的人,最大的表徵就是習慣上不易酣眠沉睡。無論他多麼的輕,她都聽得到門被撥開,並且感覺得到簡生站在那裡,目光灼灼地凝視。過了一段時間,又被悄悄關上。一切又重歸如初。

  她的確是痛,痛在前額,以及四肢。身體劇烈發麻。獨自躺在床上,一聲不吭地忍受。疼痛對內心時常有警醒的作用,並且無論怎麼呻吟和被關照,始終都只有自己來擔當。因此她漸漸習慣。

  晴朗的夜晚,她疼得睡不著,仰頭便會看到一地暗白的月之霜華,中間鏤空地雕刻著窗臺上的植物花草的影子,像地毯一樣鋪到床前。非常的美。

  5

  十一月的早晨,她醒來,睜開眼睛,看到的影像卻交相重疊,並且非常模糊。她只用了一個瞬間來接受這個現實。她知道她的複視又犯了,比上一次更加糟糕。

  簡生走過來,俯身對她微笑。睡得好嗎,淮。

  淮迅速思索要不要告訴他。略作猶疑,始終覺得過一段時間會自然就好起來,不願讓他驚擾擔心。畢竟半年之前她短暫地發作過一兩次,而後很快莫名其妙恢復。於是她平靜地說,我睡得很好。現在就起床。

  她只是知道自己需要時間來適應這樣的視力。眯著眼睛長久地在陽臺上閑坐。簡生種下的花草都盎然地生長,蔥蔥蘢蘢。她在眼中看到一片氤氳模糊的綠色,覺得非常安寧。用一整個上午來感覺陽光一寸一寸地把身上暖起來。什麼事情都不做。也幾乎沒有辦法做。不知不覺就到中午。她聽到廚房裡面簡生再喊她,淮,來吃飯了。

  她坐下來吃飯,動作變得小心。因為看到的東西全都是重疊和模糊,怕打碎碗,怕他知道,怕他擔心。

  他到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淮已經病到了這步田地。

  晚上的時候依然帶淮去散步,卻發覺她開始企圖挽自己的胳膊,並且走得很慢,腳步猶豫。簡生問她,淮,你是不是又疼起來了?

  不,沒有。只是希望走慢一點。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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