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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她的確沒有真正希望過簡生會來,卻為他的回來做出了充滿希望的準備。她讓母親離開了,這段時間都獨自生活。淮的邏輯依然是遵從順其自然。簡生若來,她便會高興。簡生若不來,她也只能繼續獨自生活。

  人所能駐守的諾言,也不過如此。

  南方的冬天有著柔和的面目,空氣中如同包含著濕潤而溫暖的眼淚。沒有雪,放眼依然是滿眼的綠。雨下得綿長。在那樣的夜晚,枕著窗外絮語一般的雨聲,很容易陷入沉沉睡眠。

  這應是人生最安祥的境地罷——暖冬,回歸到少年時久居的樓閣。夜闌聽雨,心下寧然。而那個你愛了多年的人,就在你隔壁的房間入夢。

  他在淮的家裡住下的第一晚,只覺得睡得安穩。連夢境都沒有的沉睡,似乎很多年都沒有過。

  2

  淮。我們一生,可以遇到那麼多的人。不論愛與不愛,都可以在一起度過一生中的一天,一月,一年,到了該離開的時候,好聚好散,然後又和下一個人一起度過又一天,又一月,又一年。

  人是沒有孤不孤獨之分的,只有對孤獨害怕不害怕之分。對孤獨害怕,不過是因為對這世界的龐大森然有所畏懼,畢竟在與世界的比照之下,人太微薄渺小,一生又太短暫。這樣的人喜歡用拼命付出感情或者拼命索要感情的方式來映照自己的存在,給自己以希望和慰藉。結果卻往往只是更加深刻地證明了生命的本質孤獨。有時候甚至尷尬到有話想要說的時候無人可說,有人可以說話的時候無話可說。

  我知道你並不是這樣的人。淮。我們之間的付出和獲得,都是一種順其自然。我時常覺得,人的命途就是用一生的時間去繞著一面湖泊散步。從一個起點的港口離開,走過一圈被風景點綴的路,最終回到那個港口。在這漫步的途中,你若看見朝岸邊飄來了一葉漏水的扁舟,便會好心停下來將它拉上岸,舀掉水,修補好,或者與它同行一路。風乍起,扁舟離去,你又自己安然上路。

  你是那個旅人,我是被你修補的船。我所能航行的範圍,圈定在被你的命途所環抱的那面湖泊之內。清澈的碧水是我對你全部的掛念。我的漂遊,只是為到下一個港口去與你重逢。彼時若你已經走不動,我將承載你,泅渡到那個最終的港口。

  這是我身為一隻漂遊的範圍已被這泊感情的湖水所圈定的船,所能企望到的最好的宿命。畢竟,這一池碧波,成就了一方山水,使得你在岸上的一路景致盎然。

  這個喻自己為一隻船的男子,線條銳利分明的面孔上,至今仍然清晰直白地寫著成長時代的印記。和過去少年一般沒有什麼改變。

  這是多麼特別,多麼不完整的男子。一個普通而完整的人到了這樣的年紀,從骨子裡已經練就了遺忘和私我的稟賦。該拾起的拾起,該放下的放下。歲月的年輪碾過他們日漸鈍重而堅實的內心,身體亦逐漸庸墮陳舊。已經因為生活的既定而變得無所期望,或者因為懷才不遇境遇潦倒而繼續怨天尤人。而簡生固守的不是這些。

  他追尋的是自己內心的記憶與光線。

  3

  寒假快要來臨之前,簡笙為了生計,利用曾經的名望和交情,去給在私人畫室開辦的少年美術培訓班教課。

  他是才華和苦練成就的畫家,圈內很有些名氣,畫展不久前才在幾個城市巡迴舉辦。但他身為國內最頂尖的美術高校的教授,現在卻辭了職南下,委身到少年培訓班去教課。許多人對此不解。但是他心中沒有絲毫不平之感,只覺得這樣的方式,能夠獲得最令人滿足的生活。

  淮平日裡的白天給附中的學生上課,非常的勞累。晚上回到家,她偶爾痙攣,隨之而來的疼痛已經擴展到了四肢。簡生曾經勸她不要再去上班,但是她微笑拒絕。

  也許過不了多久,自然不能夠再去上班,但不是現在,她說,我需要去工作,不願意在家裡,終日與病情廝守,那樣會因為單調和枯燥而覺得生活無望。她說。

  簡生教課都是在週末。平日裡的時間,他的空閒很多。在家中做些家務,收拾房間。又買來了很多盆植物,養在陽臺上,還擺滿了每個房間的窗臺。都是些樸素而平凡的花草。茉莉,梔子,紫羅蘭,矢車菊,香水玫瑰。他總是喜歡它們的暗香。那種絲絲明滅與不定的氣息在空氣中遊移,類似記憶。

  他自己動手在陽臺上固定好了幾根網狀橫豎交錯的竹竿,種下四株牽牛花,讓藤蔓盤繞著它們旺盛成長。

  陽臺的頂部兩端固定著牽引晾衣繩的鐵架,他便又找了兩隻米黃色藤條做成的籃子,種上花葶悠然垂落的清秀吊蘭,左右各掛一盆。他相信等到這個冬天過去,春夏來臨,陽臺上將會是盎然的綠蔭。

  愛種花草的男子,若不是因為以此謀生的職業所迫,便是有著不凡耐心並且心境安和的人。簡生在家中不僅照顧花草,並且還熱衷於用自己的創意裝飾房間。在淮的家中,他自己動手,拆掉了陳舊的燈罩,將廢舊的,染上了斑駁墨蹟的宣紙用考究的方式折疊起來,內面用撿來的竹篾做成簡單的支架,支撐成方錐,圓錐,不規則的長筒形等,一隻只新的抽象燈罩就做成了。罩在燈泡上,光線柔美,映照起來,仿佛水墨畫一般,看起來簡直是令人驚奇。

  比照著家裡剩餘的那些小塊木頭畫框的碎料,畫了很多小幅小幅的花草寫生。大多數是清亮透明的水彩,也有水粉,還有油畫。然後和畫框拼裝好,掛在牆上。巧妙而藝術地遮掩了牆上的汙跡和暇眥。畫框並不都是完整的,有的只剩下一根寬邊的料子,他就只做了畫框的一道邊,在那根邊框上面打兩個洞,用粗繩穿洞而過,然後再和畫紙相連,斜斜地照樣掛在牆上。粗糙而簡約,卻一看就知道匠心獨運。

  家裡的桌子和櫃子上,隨時都用簡單的平玻花瓶養著一束束鮮花。瓶中清水折射著綠色莖杆的影子,看著安寧。

  淮每次回家的路上都揣測今天家裡會有怎樣的新花樣,揣測得內心甜蜜喜悅,心情激動。仿佛一種最優美的掛念,引人渴望回家。匆匆回來,一進家門,就習慣性地環視家裡一番。家裡總有出其不意的新變化,猶如一件美麗的禮物,藏在角落裡等待自己發現。她亦總是能發現它們。並且為這些細節之處的新變化而滿心歡喜。溢於言表。

  他站在她身後,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喜歡嗎,他問。

  簡生,你真是一個令人歡喜的人,她說著,笑容蔓延在臉上。

  在廚房吃飯。核桃木的小飯桌上,靠牆的一邊放著一瓶養在清水裡的潔白馬蹄蓮,靜默高潔。厚厚的格子桌布掀開,幾碗家常飯菜已經做好,用碗扣著放在桌上。連筷子都擺好。他還不怎麼會做飯,炒菜煲湯都做得簡單,倒還味道可口。

  簡生一直都相信,通過精心條理生活的細節來進行理療,效果勝於藥物。好的心情,規律合理的作息習慣,乾淨營養的食物,清新的空氣,花草的綠色和辛香,還有美好的音樂。這一切對於淮,應該會是百利而無一害。他為此盡心盡力。

  南方一年四季都蔬果繁多,每頓餐桌上總是少不了體貼地切成三角塊的西瓜,或者已經剝好了皮的葡萄。削掉了皮的桃子切成塊片,放成一大盤,鮮翠欲滴。或者就是一杯用榨汁機鮮榨的果汁,只加少許的白糖,端到面前來。色澤釅釅,鮮美誘人,連看一眼都胃口大開。客廳裡的唱片機裡放著隱約的音樂,通常是悠緩的大提琴,有時候也放男低音歌唱的俄羅斯民歌。聲音如水一般流淌,卻又帶著華麗的悵然。兩人相對而坐,吃飯,笑談。簡生不改一口溫和清晰的北方話,言語節奏疏朗,連聽起來都令人舒心。

  這個自少年起就對自己一往情深的男子,此刻在身邊關照她。佈置她的家居,照顧她的生活。

  她時常會幸福得反而忍不住悵惘起來,竟擔心自己身置的這片安寧祥和,會有終止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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