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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14

  十月的城市變成一面映滿了秋色的鏡子。樹葉掉落一地的金黃,卻又一再地被風帶走,貼著乾燥的路面灰塵般低低地飛舞起來。間或風停了,它們便又頹然跌落,再也追不上一路飛逝的煙塵。如果足夠安靜,便可以聽到這滿街樹葉遁走的回聲。

  聞之蕭然輕細,猶如美得最洗煉的裂帛之聲。又如傳說中飲淚的枯蝶,因了絕戀的悽惶而相忘於世。落葉頹然跌落的瞬間,有著惶然無著的失落之感,如同一隻姿勢空洞的手,伸去欲要抓住什麼,卻只抓住一尾來不及逃逸的風的末梢。

  想像中的秋天,就應該是這樣的。而南方,卻有著終年模棱兩可的綠。任何的季節,一抓就是一把綠。只有用溫度來感知季節的更替與時間的真相。天空因為囤積的雨水而總像是一張常年飽含淚水的面孔,有著灰暗的語焉不詳的悵然。

  他和母親生活在靠海的城市。颱風過境的時候,站在空曠的樓頂,會與大片大片的低低的烏雲錯肩。風的劇烈與肆虐,讓人身處室外的時候被吹得步履搖晃,卻因為察覺到自身的渺小和無力,而得以體會前所未有的慘烈的快感。高大喬木的樹冠被猛烈的風狠狠壓下去,然後又彈起來,昏暗無著地反復著這樣的淩虐。傾盆大雨瞬間就來臨,碩大的雨點密集地像厄運一樣墜落,在地上濺起一層霧濛濛的水花。蒼灰的暴雨的天空,清脆如打碎瓷器一樣,裂開一道道分支紊亂的閃電,觸目驚心,接著傳來震耳的雷鳴。暴烈得仿佛是為了人類的福祉而浴血作戰的諸神,卻目睹了他們的創造只帶來了世間的遺憾與罪惡,於是憤然倒戈。

  曾經有次這樣的暴雨來臨之前,大風驟起,一片飛沙走石。母親還未回來,她洗好的厚重毛毯還掛於鋁制長杆上,晾曬在被焊接在陽臺外壁牆體上的鋼鐵支架上面。毛毯被吹得劇烈搖晃,似乎馬上就要掉下去。

  簡生趕緊關好門窗,然後跑到陽臺上去收毛毯。陽臺的圍欄很高,他拼命向外探出身子,但是還是只能夠得著毛毯邊兒。下午陰霾,厚重的毛毯還未完全曬乾,裹著水分,變得格外地沉重。簡生抓住毛毯的角往里拉拽,結果力氣太小,一不小心,毛毯直接從六樓掉了下去。它被風吹得像一張紙片一樣飄遠,淋得濕透,落到樓下的花圃的泥地上,弄得很髒。

  他知道自己闖了禍,不巧又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剛好回來,知道她在樓下恰恰撞見了毛毯被他弄得掉下來的一幕。他膽戰心驚地在陽臺上看到母親跑過去把濕透了的沉重毛毯給抱起來,狼狽地淋著雨,煩躁而盛怒地咒駡著往樓上走。在劇烈嘈雜的風雨之聲中,簡生清晰地聽見母親因為暴怒而口不擇言的咒駡。她從樓下就開始破口罵著,聲音隨著她匆促的腳步從院子裡一直迫近至家門口。

  母親是因為命途坎坷而變得怨氣叢生的尋常女子。簡生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母親患過更年期甲亢,由於她自己都無法控制的激素原因,性格更是格外的暴躁無常,發怒都是不由自主。

  簡生在母親走上樓來的時間裡,怕得瑟瑟發抖。他怯生生地去開門,等待母親上來。

  母親淋得濕透,跨進門來,喘著氣一把將又髒又濕的毛毯扔在地上,然後沮喪而盛怒地一言不發,站在原地瞪著這個男孩。

  他正低著頭,縮著肩膀,一副對自己生分而畏懼的樣子。母親氣不打一處來,牙關緊咬,甩手就是啪的一記耳光狠狠地扇過去。簡生被打得後退好幾步,眼前一陣發黑,轉過身側對著母親,委屈而無助地嚶嚶哭了出來。

  你他媽的能做一件好事給我看看,少給我惹點禍嗎。

  母親的聲音從牙縫中間擠出來。不由自主的湧起的強大煩躁已經忍無可忍。她又伸手過去一把將簡生推搡開。簡生一個趔趄,側著身子被絆倒,鼻樑響亮地撞在櫃子棱角上,當即鼻血橫流。

  母親心中一陣揪緊和歉疚。卻礙于剛才權威而盛怒的架子下不了臺,竟然沒有管他。孩子就捂著臉瑟縮在那裡,眼淚和鮮血混合在一起,觸目驚心地染得滿臉鮮紅。

  他疼得眼淚不由自主地流,用小得幾乎連自己都無法聽清楚的聲音說,媽,我只是想要幫幫你……如果我不去多管閒事……或許就用不著挨打了……

  溫熱而粘稠的血。這是他童年時代畏懼卻又渴望的東西。那次記憶當中,他印象最為深刻的,不是被打,不是流血,而是得到一個結論。好心並不都是意味著好報。一個善意的初衷,卻極有可能被弄巧成拙。這就是這個世界裡最不公平卻又最現實的邏輯——不要多管閒事。無論多麼正當和迫切。

  他從那個時候開始信奉這個準則。一直到淮用她的恩慈教會他改變這個想法之前。

  這一次是否又會是一樣。只不過比收回一張毛毯要複雜得多。他若只是想要給與一種回報,大可只需給淮一些治病的錢,卻不用選擇回到淮的身邊去。但是他仍然選擇了後者。儘管從開始起,淮就總是對他的感情和存在抱有疏離的態度。

  內心堅韌的女子,大都有這樣的遮罩,感情的取捨看起來稀薄,並且平靜如水。他是清晰地看得到自己對於淮一直都仿佛可有可無,可來可去。他來,淮便善心寬待,他去,淮便平靜走遠。這種疏離與淡薄,讓人辨不清是她對他的感情本質,是愛還是恩。抑或兩者皆有。而唯一可以辨清的是,辛和的感情方式與這不盡相同。她的希望並不複雜,只求兩人能夠安穩而長久地攜手。但是他卻不能夠滿足她。

  這對於辛和來說,並不公平。

  傷害若遲早要做出,那麼拖欠只能更加糟糕。他必須把自己當作是盲的。抱著堅定不移的信念,要回到淮的身邊,並且一切都可以放棄。帶有一種接近偏執的決絕。

  但當他們還未正式交涉離婚的時候,卡桑卻向這對養父母提出了結束收養關係的要求。

  簡生問她。你這是幹什麼,卡桑。我和你母親的事情,跟你沒有什麼關係。你不需要這樣任性。

  她說,父親,我跟你們原本非親非故,但卻被你們撫養和照顧這麼多年,獲得前所未有的美好生活和關愛。我內心的感恩之情,並非言語可以表達。我知道你要與母親離婚,這樣一來,我將會是你們中間多麼尷尬的一個角色。你要去照顧別人,自然是不能夠帶上我,而難道要讓母親一個人平白無故地攤上一個毫無血緣的女兒去獨力承擔嗎。

  這對她而言,是多麼的沉重和不公平。自小我就是獨立的孩子。何況現在我已經成年,所以我想,我有能力獨立生活。不應該再給你們再增添尷尬和矛盾。我先離開,你們離婚也都可以直截了當,不用節外生枝。

  父親,我已經反復思忖過了。你不用再多想。這樣做,能夠算作我對你們的恩情的報答。並且這也是最合適的選擇。

  15

  初冬。天空有肅殺蕭瑟的氣色,終日刮著大風。空氣乾冷,撲面而來,貫徹心肺,讓人無限冷靜暢快。窗戶的縫隙之間,有呼嘯的風聲凜冽地穿越著,玻璃長久地抖動,發出悽惶的聲響。突兀赤裸的樹已經褪盡了枝葉,望眼滿街蕭然。

  那天卡桑和父母從民政部門辦了終止收養關係的手續回家。這將是她和家人最後一次相處。三個人坐在車上,一言不發。各自望向窗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卡桑在學校門口下了車。然後對父母說再見。仿佛只是普通而例常的一次返校。但是她知道,這一別,自己再也不能回到家裡。她重新在這個世界上,孑然孤身。這是她選擇的回報的方式,亦因此心中至為平靜,只覺得一切都尋找到了圓滿的解決,終於可以了無牽掛,並且不會成為他人的負擔,非常的好。

  人總是需要安然遵循命運最初的旨意。常常繞了很遠的路,最終還是回到了那個起點。這又有什麼不同。

  卡桑下車。辛和忽然不忍。她亦從車上下來,走過去抱緊她。說,卡桑,以後要是再有什麼困難,我都在這裡,會幫助你。辛和在這裡打住,要說些什麼,但最終欲言又止。她抬起眼睛來看著眼前並無血緣的女兒,兩人相視一瞬,辛和卻又忽然不忍面對,挑開了目光。

  辛和的髮絲被吹亂,纏繞在鬢角,表情頹然。連日的無眠,已經面色黯淡,眼睛紅腫,血絲遍佈。形銷骨立的身影裹在黑色大衣中,裙擺在寒風中飄搖,獵獵作響。這溫和心善,為著感情作出犧牲的女子,最終也將是一無所獲,孤身一人。看著令人歎息。卡桑不知該說什麼去勸慰。她原本早已平靜坦然,但此刻面對這依依惜別之情,卻也忍不住眼眶中淚水充盈。

  她只說,母親,好人平安。今後自己保重。

  她轉身離去,漸漸消失。

  簡生在車內目睹這一幕。他的手肘撐在車窗邊緣,拳頭抵著臉部顴骨,牙齒陣陣咬緊。

  他選擇沉默。閉上眼睛,仿佛最暗的夜像潮水一般洶湧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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