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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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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簡生,或許是時候你告訴我一切。她注視著他說。 那天夜裡,辛和早早地進了臥室房間,她等待多時,簡生才進來。她要他的真相。 她說,這些年,也許在你看來我只是個天真得毫無趣致的女子。但人非草木,我自知自己在卑微地一再用妥協和關愛來維護和你的感情生活,而一再忽略投入和回報的不成比例。所幸的是,我們之所以可以延續到今天,是因為你仿佛也習慣了在我不斷的提示和溫習之下學習怎樣保持感情的慣性。我們在一起都是一種習慣,因此順帶還構建了安逸的壁壘,助長這種習慣,使之成為真愛的假像—— 辛和,你難道認為我不愛你嗎,我—— ——那你又真的愛我嗎。你越來越頻繁地敷衍我的時候,你以為我真的又天真到什麼都感覺不到,看不出來嗎。難道你真的以為我們之間的相敬如賓是古人舉案齊眉式的相互恩愛麼?這很可笑,簡生,女子的敏感時常是超乎你想像的。她們只不過選擇了為了某種目的而隱藏失望或者說自欺欺人。而我的目的就是,和你永遠在一起。因為我是愛你的—— 辛和。請你停止——他突然極為苦惱和傷感,俯身伸手捂住了臉——我說過,那是不同的。但是辛和,我想我的確不能夠再回避。有件事情,我希望能夠得到你的支持。 你知道,這次畫展的時候,我遇見我父親了。我和父親一起回老家去給母親掃墓。我必須告訴你,我去找了淮。我原本只是想探望她,而我得知的消息是她早已經離婚,並且患了很嚴重的病。她至今孤身一人,看在她過去對我恩重如山的份上,我想要去照顧她,這樣的慢性病拖延的時間很長,症狀也十分複雜,我想—— 簡生——她不願意再聽下去於是打斷他——這就是你辭職的原因麼。 是。 而你去掃墓之後其實就和父親分開了是嗎。 是。 一個月裡你是和淮朝夕相處是嗎。 是。 所以你是在欺騙我是嗎。 ……是。 而你在我的面前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說什麼「看在她過去對我恩重如山的份上」,仿佛這是你毫不情願卻又迫於無奈的任務……而事實上,簡生,我對你真的很失望。你軟弱並且虛偽。 辛和的嗓音陡然提高了。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她用這樣的聲調和語氣和自己說話。 辛和……請聽我說完,他說,是,如果我選擇毫不留情的言辭,說我多年來依舊深愛她,所以我要去照顧她……這會多麼壯烈而體面,可是你又怎能承受。辛和,我的錯,在於我的不忍,這成就了我的虛偽和全部感情的本來面目。我對你們都不忍。因此我不知怎樣抉擇!我所有的希望只在於你,若你能夠接受我去她身邊陪她了卻餘生,那麼我……我將不知怎樣表達感恩之情,我將—— 辛和突然掉淚。 看著眼前這個摯愛了多年的男子,他的英俊的面孔,以及被自己的雙手所深情撫摸過的剛硬俊朗的線條……她很輕很輕地說,簡生,原來我多年的深愛,從來不夠你表達感恩之情麼。 她的聲音因為哭泣而變得單薄而哽咽,聽之讓人錐心地難過。 辛和,你不需要這樣。我並非是要離開你,我終究會回到你身邊來和你永遠在一起。我只是想在淮的最後的日子裡好好陪伴她,她患病孤身一人,需要人照顧—— 你想得太完美了,簡生,恕我刻薄,如果恰好她承蒙你的照料,病癒好轉,健康長壽,那我豈不是永無時日可待?即使她最終先走一步,你到了那時又真的還有心情回來?而這一切都不是關鍵,關鍵之在於,簡生,你的童貞的最初感情不屬於我,對我而言更糟糕的是,你將它延續成了一生最深的感情,所以你任何形式的愛和掛念都從來沒有真正給過我。而你又認為我真的可以完美到連這個都要妥協你的地步嗎。 簡生,我過去可以對你做任何的妥協和遷就,那是因為你還在我身邊,我還有著和你相伴一生這個希望用以自我支撐。而現在,連你人都要離去,我又怎麼能寬宏到接受你如此冠冕堂皇的不忠呢。 我是你的妻子,卻需要容忍你的欺騙和不愛,還要讓你去無限期地陪在另一個你深愛的人身邊,照料她度過餘生……抱歉,如果我是你的眾情婦之一,只為你的錢財而存在,那麼這倫理的混亂還有可能在我的想像之內。 即便是如此,那麼我們的女兒呢?卡桑呢?她怎麼辦?你當初一再問我,是否思慮成熟,可是如果我現在同樣反問你,你又該如何解釋? 她說這番話的時候,聲調高昂,情緒激烈。任何真性情的女子面對這樣的事情,也都難免難以克制。 簡生就在她背後,怔怔地聽著辛和字字叩出。 兩人皆無言,背對而坐,沉默良久。 沉默與黑暗,于年輕而初升的熾熱戀情,是釀造甜蜜與羞澀的溫床。而於末路上遠涉光陰而來的感情,是抹殺溫存與忍愛的秋霜。 他眼前只有辛和單薄似少女般的背,大理石雕像一般靜美,卻因了這鈍重的失意而美得蒼頹。仿佛年華被抽離軀體的怨婦,連發洩都是一種變相的卑微。她給他以青春和感情,還有實實在在的惠利——學業,事業,婚姻——所有的一切都這樣客觀地以幸福為徵象包圍著自己,猶如母性無堅不摧的壁壘,鈍化了諸多犀利冰冷的命運的棱角,給他一個甜美並且原本永恆的歸宿。 而這樣的恩愛,是因為自己習以為常所以熟視無睹。這註定是施捨和無情的始與終。而他也沒有力氣再去追尋這一切的根源。人若身處命運,便時常由不得自己掌握。 簡生,她的聲音像光線一樣微茫,捫心自問,我唯一的錯誤,是從一開始就不該自欺。而人一旦一廂情願起來,便已經談不上自尊。你苦戀她,大概也莫過如此。我們竟是同病相憐。只是感情交付的物件並不鉚合。有緣無分。想來你也真是有情有義之人,這麼多年念念不忘,恩善是圖。但畢竟你盲目貪戀早已逝去的幻象,幾近反常情結,更為此傷害無辜的旁人,卻又是軟弱無情的表徵。 我只覺得遺憾,未能有淮的福分,成為你感情的童貞和延續。 而事已至此,我的確無能為力。我現在深知,我的感情所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情,就是成全你的希望。若再有哀求和掙扎企圖挽救,都是徒勞,亦只會給你平添矛盾和痛苦。畢竟我是愛你的。因此不忍糾纏你,彼此折磨。簡生。 他們的對話陷入沉默。寂靜之中,卡桑推開了臥室的門。門的直線將她的身影分割成兩半,一半被屋內燈光照亮鑲嵌在打開的縫隙,一半看不見的暗隱匿在門後。辛和走過去,說,卡桑,你怎麼進來了。 卡桑一言不發,伸出手將母親攬過來抱在懷裡。卡桑已經比母親高出一個頭來,此刻緊緊地抱著她,只感覺到母親輕輕顫抖。她溫暖似血的眼淚逐漸洇濕了卡桑的領口。她抱著母親,直視坐在床沿上的簡生。四目相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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