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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12

  簡生在回北京的飛機上眺望窗外平流層上的白色雲海。像是無邊無際的廣袤雪原,在冰藍色的有著平緩弧度的穹廬之下,寂靜得空無一物。陽光劇烈,近在眼前。

  他反復思忖,若辛和不能同意自己去照顧淮,是否應該當即提出離婚。他知道無論做出怎樣的取捨,都終有一人註定受到傷害。不管是對淮,還是對辛和。而他自己,自當要長久遭受良心的譴責。有時候,他甚至仇恨自己欠下他人太多的恩愛,以至於到了償還的時候,狼狽得分身乏術。然而辛和的無辜,是如此地令自己於心不忍。

  儘管他知道,人若自己選擇了善良和知恩,就必有更多的承擔與苦痛需要甘願地面對。

  簡生回到家中的那個晚上,母女倆人給他備好了豐盛的家常晚餐。辛和開門迎他回家的時候,歡喜得抱著他,雙手環繞他的脖頸,躍上去親吻他。簡生,我真想你!

  他卻有著接近頹然的表情,看著辛和為他的回來而天真歡喜的模樣,為她的無辜心酸得百般不是滋味。眼前這個善良美麗的女子,是和自己從二十多歲起就攜手相伴的妻子。她挽起的髮辮,露出潔白脖頸,與淮有著莫名的神似,卻更為天真嬌柔。

  卡桑看見他,高興地大聲喊,爸!

  簡生這才陡然如夢初醒一般,被她們拉進屋子裡。

  在飯桌上,辛和給她做了他最喜歡的飯菜。清蒸鱸魚,香菜豆腐絲,鹽焗海蝦……

  她一直都知道簡生喜歡吃鹹的東西,有時候她明明已經放了很多鹽,他還總嫌味道太淡。然而她自己並不喜歡鹹食,卻為了讓他歡喜而一再遷就他。久而久之,自己都習慣了這樣的口味。這是大凡一個女子深愛另一個人之時都有的軟弱,或者包容之心。

  簡生這近半年在外,住酒店,吃餐館,應酬奔波,後來又遇到父親和淮,諸多紛擾,只覺得疲累。此番回到家中,這飯廳頂燈的柔和光線,桌上的食物散發著的陣陣熱氣騰騰的濃香,品嘗起來感覺拿捏得恰到好處的口味和火候……一切都這般熟悉,洋溢著其樂融融安寧祥和的家的味道,叫人無限安逸舒心。三人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歡欣地團聚,辛和與卡桑臉上的笑容讓人隨之愉悅而動容。

  餐桌上辛和一再問及他父親的事。她並非追問對質,卻只是因為相信他,因此連一個謊言都聽信,還為此分外掛心。簡生支吾其詞,他又怎能告訴辛和,自己與父親不過是短暫相遇然後不歡而散,卻一直都在淮的身邊,不得以才被叫回來,一路上預謀著離開妻子?

  這樣的謊言,永遠是令人無奈而心酸的。

  夜裡,厚重的窗簾已經拉上,臥室空間非常封閉,令人感覺安全。躺下來的時候,家裡的床獨有的舒適之感熟稔而窩心。他已經很久沒有與辛和睡在一起,身邊的身體會忽然令自己的覺得無端產生陌生之感。她趴過去抱住簡生,撫摸到他胸膛上的傷痕,然後埋下頭甜美地親吻他的疼痛。她的手一寸寸摩挲簡生的臉,晶亮的瞳仁隱約閃爍,她在抬頭看著他。房間裡的黑暗猶如油畫上凝重的色塊,可以覆蓋一切謊言和真相。

  她說,簡生,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的第一個晚上。

  他呼吸格外沉重,回答,我記得。

  內心對於感情有隱約的不可確定的女子,通常會喜歡用這樣的方式去卑微地求證。辛和亦是如此。而他也已經非常習慣在她一再的提示和溫習之中將感情變成一種生活的慣性。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簡生——

  辛和——

  兩個人沉默了一小會兒,剛想說話,話音卻同時脫口而出,聲音重疊到了一起。氣氛就偶然地尷尬了。

  你想說什麼,簡生?

  他看著辛和在這暗夜之中閃著光亮的瞳仁,想要說的話忽然就被咽了下去。他反問,你想說什麼。

  你愛我嗎。她問。

  愛。

  辛和仿佛獲得某種確鑿的保證一樣,天真地舒心起來,俯下身去親吻他。睡吧,我知道你累了。她說。

  簡生再次閉上了眼睛。他是知道,此時此刻,兩個人抱有的心情註定南轅北轍。她的全部甜蜜如此真摯而簡單,只用建立在他的任何一句善意的敷衍上便可心滿意足。這毫無疑問更加加劇了簡生內心的矛盾與不忍。他已經萬分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即將面臨的一段慘烈的掙扎的序幕。

  而事情無可挽救的是,此刻在辛和的身邊,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淮。

  他已經無路可走。

  那些日子,簡生在焦灼的心情之中束手無策,於是只好無可選擇地遵循了最原始和最笨拙的邏輯,做一件看似不願意讓人知道卻又最終絕對會讓人知道的事情,然後讓辛和自己去迫近這一切最初動機。這是殘忍的,但卻殘忍得體面而緩和,他自認為這總比自己唐突地去攤牌要好。

  於是一個星期之後,他辭去了在美院的教職工作,卻沒有告訴辛和。很快的,辛和的母親問及她,為什麼簡生辭職了。

  她毫無準備地獲知這一消息,不可置信地說,怎麼會,我怎麼會不知道?

  那天是週末,她依然平靜地做好飯菜等待簡生回來。卡桑在廚房裡幫她打下手的時候,甚至都沒有發現有何異樣。直到此刻,她依舊是相信著他,如此一來即使站在真相的門前,亦因為無知而與其擦肩而過。

  晚餐氣氛依然很好,三口之家的團聚。辛和在飯桌輕描淡寫地問他,母親告訴我你辭職了。

  是。

  為什麼。

  他沉默,手中的筷子略有遲疑。簡生並非十足堅強和決絕的人。他的軟弱與善良總是絲絲入扣的,相互盤根錯節,因此某種程度上他的原罪有著足以掩人耳目的善美的面目。他註定如此。而同時被此註定的還包括連他自己都不能左右的戀長情結。

  他面對辛和的追問,不知該怎麼回答。連卡桑也在飯桌上,這樣的事情,叫他怎麼開得了口。

  於是他強作鎮定地說,對,我正要細細跟你談談,先吃完飯再說。

  卡桑用鹿一樣澄澈而敏感的眼神探望著這對相敬如賓的父母,她知道或許簡生是在回避自己,於是她懂事卻又膽怯地說,爸,是不方便在這裡說嗎……那我回學校去……

  簡生聽了又是一陣揪心的難過,他立刻掛上柔和的笑容地對卡桑說,不,不是的,怎麼會因為你呢。你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我們都想著你呢。別走,好好吃飯,什麼事情都呆會兒再說。

  一家人不再作聲。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和咀嚼食物的輕微聲音。格外的靜。像極了簡生和母親共同生活的記憶之中,很多個痛楚的夜晚毫無預兆來臨之前的波瀾不驚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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