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大地之燈 | 上頁 下頁 |
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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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淮的家裡走出來。已經記不得有多久,他沒走出過淮居住的校園。城市依舊是喧鬧的,他獨自走一大圈,回到家裡。 桌上擺了新鮮的飯菜。客廳裡的電視在沒有開燈的房間裡閃著變幻不定的螢光。一個接一個的廣告。母親剛好從樓頂上下來,看見他,便帶著笑容對他說,我剛剛澆完花。你種的茉莉和梔子,全都開得很好。 母親不知為何,笑容非常疲憊,看起來令人揪心。她輕輕對簡生說,來,坐下來吃飯吧。 她從廚房裡端出一個漂亮的圓形紙盒。裡面是生日蛋糕。剪掉紅色的塑帶,揭開紙蓋,聞到香甜四溢的奶油氣味。顏色鮮亮誘人。上面用櫻汁醬寫著,簡生,生日快樂。很貴的一個蛋糕。母親絮絮叨叨地說,這是我提前訂好的,下午剛剛取回來。 簡生看著母親的臉,細細的皺紋盤繞在額上,仿佛是光陰粗糙的舌苔,舔噬著命運辛酸的味覺。帶著疲憊的愉悅,卻因了富有歲月的質感,看起來更加令人於心不忍。 一切都過去。再也不需要相互苛求,中傷。那些彼此都將自己對命運的怨悔發洩給親人的日子,終將被原諒。那一刻簡生發現自己一旦面對溫情就將難過。他的成長當中,還從來沒有認真對待過自己的生日,甚至在十二歲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 簡生切下一塊蛋糕,給母親,然後自己也切下一塊,安靜地吃。 母子之間依然沒有對話。盲目的進食使得心智愚鈍,他漸漸覺得不再那麼難過。 吃完蛋糕晚餐,簡生幫母親洗好碗,掃了地,上樓看冬天的夜景。他詫異地看到樓頂的花園沒有荒。不知道母親在自己離開的日子裡,花了多少時間照料。簡生再次像過去那樣,用鏟子疏通花圃的排水洞。修剪花草。站在欄杆邊俯看城市華燈初上。下樓回書房看了幾篇散文。清理了一下畫具,丟掉幾管乾癟的顏料。忙碌了兩下再走出房間來的時候就已經是十一點了。 他來到主臥室門口,門關著。他站在門口,不知道母親是不是已經睡了。他站在那裡猶豫不決。是否應該敲開門,對母親說一聲晚安。這麼長久的隔膜之後,他們已經變得陌生人一樣生分。 最後他還是沒有敲門,猶豫之後,走回了自己的房間。房間裡的臥具全是乾淨的,帶著洗滌劑的氣味,以及規整的折痕。是這麼鄭重其事地準備好,迎接他的回來。他心中忽然一陣心酸。 他關上燈,準備睡覺。躺下去不久,敲門聲卻響了起來。母親在門後面試探性地問,簡生,你睡了嗎。 簡生說,進來,門沒有鎖。然後他從床上坐起來。母親走進房間來,坐在他的床邊。 簡生,這些日子,在老師家你過的好麼。 一切都好,生活很安靜。 簡生,你想過回學校讀書麼。 ……我會回學校的,但是我想要考美院。我這個樣子,也是沒有辦法考普通大學的。老師也對我很有信心。只要這麼堅持畫下去,我想我考上一所頂尖美院是沒有問題的。 那就好,你有明確的路可走,讓老師多幫你。 恩。她一直都在幫我。 簡生。母親忽然聲音有些哽咽。你已經十八歲。我想,也許是應該送給你一份財產的時候。 簡生心裡有所震驚。為什麼?我不需要任何財產。他說道。 簡生,你聽我說——母親伸出手輕輕撫摸簡生的頭,簡生有些不解地望著母親,這應是母親第二次撫摸他。而第一次,還是十二歲夏天的鄉下,第一次見到母親的那個傍晚——我給你這把鑰匙,你千萬保管好。在新加坡的花旗銀行,有你的保險櫃。那些財產,供你自立所用。 少年詫異之極,他問,為什麼,有什麼事嗎? 母親笑容悲漠,她說,不,什麼事都沒有。這只是你的生日禮物。你長大了,這些本來就是為你而準備的財產,我只是想在你這個生日交給你。簡生,你要懂得好好去生活。不管遇到什麼事,要記得不可輕生。 她說,要記得不可輕生。這句話刺中少年的軟肋。 簡生回答母親,我現在和淮一起生活很幸福,我很珍惜。你不用擔心。 這就好。母親說。 晚安,簡生。母親站起來,走出房間。 在房間門口,她忽然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他。簡生,你可以原諒我和你父親麼。 他聽到母親說的話,胸口陣陣銳痛。簡生抬起頭,眼睛注視著空洞的方向。他低低地回答,我們本來就是親人,沒有相欠,談不上原諒。我是你們的兒子,我只希望你們都幸福就好。若要說原諒,我也希望你能夠原諒我。我曾經說過,你是母親,我本應該愛你。 母親沒有說話,轉身離去。 一切再次遁入寂靜。他在黑暗中長長地呼吸。他知道,一切都過去了。就在剛才,彼此終於能夠原諒。 這十八歲生日的夜晚,簡生又再次夢見了童年時代的生活。 那仲夏的月光照亮了一泊泊夢境一般的湖,水面如鏡,閃爍絲帛般的柔潤光澤。在婆婆搖扇子的吱吱呀呀聲音中漸漸入睡。 到了冬天,大片的水域已經凝結成冰湖。在月色之下呈現金屬般的暗藍色澤。蘆葦穗子隨風搖晃,像是揮別那些悲鬱的歲月…… 此夜過於短暫,來不及將逝去歲月裡面的美好一一回顧便已經消失了。天又亮了。簡生醒來,望著白色的天花板以及邊緣鑲嵌的櫸木浮雕,淮不在身邊,他心裡一陣悵然。沒有將辛香的花朵折下來盛滿潔白的瓷盤,淮不會在清香中睡醒。少年要回去,他想念她。 母親在餐桌上備好了早飯。她從廚房裡面端出牛奶,看見簡生起床。她說,簡生,吃飯麼? 簡生剛洗完臉,本來準備走,但是他知道母親這樣做早飯是難得的事情,於是他說,好的,我吃早飯。 他喝牛奶,剝雞蛋。母親坐在簡生的對面,凝視著少年已經輪廓分明,線條剛硬的臉。與多年之前的父親一模一樣俊朗。這是她的骨肉,被年輕而殘忍的父親遺棄在路上,又被人撿走的無辜生命。而這麼多年過去了,該離去的已經離去,不該消失地卻也消失。 吃完飯,少年放下碗筷,說,媽,我回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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