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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而未曾道別的淮,是否又能夠記得,在初中畢業的夏天,一起去寫生。在風景如畫的小鎮,溪澗清澈歡快猶似情人的眼淚。是他們兩人一起,登上山頂,眺望層巒疊嶂。虎嘯猿啼,鳥啾禽啁。清晨的霧靄絲綢一樣纏繞在皮膚上。他們還看到了濃郁的綠色,層層疊疊的蔓延到遠方,像是海濤,被一行風箏般的飛鷺打斷,於是這綠色就靈動起來,他觸手可及。淮又是否能夠知道,站在山頂,當涼風呼呼地灌過來,他一直都想告訴她,他的愛。

  他如何才能忘記,這一紙自童年尾聲的夏日起,書寫了這麼多年的無字弔唁。淮多半是無法全部理解,這個隱喻背後的含義的哪怕萬分之一。

  他以為在自己談不上有回憶的年紀上,這個世界上沒有值得牽掛的東西。然而此時此刻,他在死亡的幻象中回首如此短暫的光陰,心裡都竟能夠充滿如此豐盛而遺憾的感恩。在整個漫長的少年時代的成長當中,一直都有畫畫和淮陪伴左右。若一切尚未如此倉促地開始,他希望能夠致她一束開得濃盛的山茶。因了在有限的記憶裡,淮總是這般美好,並且一再給他以樸素的關懷。在她的衣襟上,亦浸染著簡生整個少年時代的芬芳。

  簡生十七歲,他有如此不可思議的勇氣,自己用刀紮進胸口。這世界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做自己的刺客。除非對這個世界有足夠失望,或者他足夠不成熟。或者兩者兼有。

  只差半公分的距離就戳破心臟,十分危險。胸腔內部大出血,大手術進行了14個小時。在那段毫無知覺的時間,他獲得長久的瀕死的體驗,只覺得身體很輕,仿佛靈魂已經脫離軀殼,在旁邊清醒地觀望這具年輕而破碎的軀體脆弱地躺在白亮的手術臺上,被寒光凜凜的冰冷手術器械修補和縫合。那就是自己麼。他自問。

  而他感覺,只要一睜開眼睛,就可以看見淮坐在床邊,耐心陪伴。

  生命何其堅韌,命運或許認為少年依舊還不到應該離開的時候,因此伸手挽留他。

  事情發生之後,簡生的母親把淮叫到了醫院來。簡生出了那麼大的意外,她找不到人幫忙。淮在漫長的手術等待中對簡生的母親說,讓簡生出院之後跟我一起住。他需要我的照顧。

  母親失魂落魄,聲音顫抖地說,這是什麼時候,你卻來跟我說這樣的話。我現在只求他能夠活下來。你若還有良知,就應該知道他的死全是因你而起!她言語激動,無法自製。

  淮不再爭辯什麼。 她心中明白,人到了這個時候,談不上理智。她只是安慰那個可憐的母親,說,簡生會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

  簡生長時間地昏迷。他醒來的時候,因為失血而面色蒼白如紙。他睜開眼睛便看到淮坐在身邊。他欲要說什麼,但是最終卻發不出聲音,試圖說話的一瞬間,如此輕微的用力竟然使他再次感到胸口的劇痛。淮只看到他的嘴形,在說「痛」。

  她看著這個可憐的少年,忍不住要落淚。

  在簡生住院的四個月的時間裡面,淮幾乎每天都過來陪伴他。送飯,聊天,給他讀書,扶他走動。少年巨大的創口在體內漸漸癒合。

  她總是對他說,睡一會兒吧,你已經醒了很久了。於是少年就聽話地閉上眼睛,但一定踏實地要握住淮扶在床沿的手,才肯安心入睡。是這般驚懼無著的孩子。

  他終究是不到該走的時候,因此必須繼續面對生。

  胸口的疼痛伴隨了他日後漫長的一生。母親心灰意冷。她後來長時間無法逃過一個惡夢,那便是兒子當著自己的面一刀紮進胸口。

  母親是束手無策的。簡生後來康復出院,她只覺得相互之間再也難以面對。這其中太多的割扯,沉重並且糾纏,因了血緣的親近,反而更加不能直面和承擔。

  她反復思量。直至最終找到淮,將簡生託付給她。

  她說,我知道你與這個孩子本來非親非故。亦對他沒有什麼責任。我本是他母親,應該盡其職責。但自從簡生出了那件事情之後,我反復思量,自知自己原本不是一個好母親,現在想要彌補,卻依舊事與願違。他對你的感情,可算是一種強大的寄託和轉移,內容並不簡單。因此看得出其中深刻。

  我也是願為他好。若這樣對他,果真是好的話。

  我願付生活費用,這些你不必都多慮,也是我應該。只求你能替我好好對他。拜託了。

  15

  住在淮家裡的日子,他獲得一種安寧。她照顧他的生活,為他做飯洗衣。帶他出去散步。真正如同親人般,讓他擁有普通少年的平常生活。

  她常常在回家之後帶給他一個小的驚喜。令他無限愉悅開心。生活在淮的身邊,簡生只感覺自己仿佛是沉入了幽暗的海底,身體被海水般無處不在的溫暖所全部包圍,不可抗拒直至漸漸窒息。他只願如此,再也不要停歇。

  簡生在淮的陽臺和窗臺上種滿了植物,耐心地給它們澆水,仿佛是等待一個諾言一般鄭重其事。花朵盛開的時候,就摘下來插在花瓶裡面,放在餐桌上,彌漫出無限芳香。他每日清晨早早地起床,摘下帶著露水的茉莉骨朵,盛滿整整一隻潔白的瓷盤,輕放在淮沉睡的身邊。她便在沁人心脾的芳香中醒來,看見少年淡漠而英俊的笑容。早安。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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