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被窩是青春的墳墓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4

  一年級結束的假期我沒有回家,獨自在校外租了一間偏狹的小公寓。已經是殖民時代的遺樓,格外幽暗。樓梯間的牆面乾裂成一塊塊蛾翅一般翻飛著的石灰片,紅色的細長形狀的木質百葉窗積著一層層灰塵,風吹日曬變了形,關不緊。

  房子裡面的牆壁已經是暗灰的顏色, 天花板的角落裡有一點點漏水的痕跡,像是髒了的水墨畫。我花了半個假期的時間來整理房間。親自粉刷了牆壁,又找來廢舊的宣紙,皺著把它裹成錐形,罩在裸露的燈泡上。一拉燈繩,就映出黑白的水墨畫,煞有情趣。

  我又徹底洗了地板,擦乾淨那扇木百葉窗,還給桌子和床都上了一層清漆。

  這套老房子我就只租了這麼一間居室,連帶一個小廚房和衛生間,為的是一眼就喜歡上的那個弧形小陽臺。房子外面向陽一側的青磚牆壁上有著蒼翠的爬山虎,蔓延到陽臺來,把那片小小天地包裹著,滿目墨綠的葉蔭,樓上住戶更有趣致,養著茂盛的薔薇,花枝翻過圍欄垂落下來,給我的陽臺遮了蔭,真正是肥水流了外人田。我又從花鳥市場買了幾盆花草來養在陽臺上。

  那是仲夏的清晨,陽臺上的薔薇像窗簾般遮了光線,淺睡中隱約覺得聞得到茉莉香,聽得樓下市井的生息,車輛川流,人群熙攘,覺得活得豐實,要得就是這喧攘不寂寞的俗世,因我心裡落寞。每日潛心做學,看書習字。生怕留給自己一隙空白。

  後來就在假期中,蘭子君和男友鬧了架,賭氣在夜三央時跑出來,無處可去,直接來敲我的門。那夜下著陣雨,我開著窗,濕的風陣陣撲進屋裡來。

  有人敲門叫著我的名字,那聲音被雨聲覆蓋,我聽不清來人是誰,心裡卻有直覺是子君。我開了門,見她倚著牆,渾身都濕了,額前的頭髮一絲絲掉下來粘在皮膚上,臉上的殘妝被雨水沖得狼藉,也沒有淚,只望著我不說話。渾身的酒氣。

  我知道是怎樣的事,也不多問,引她進屋來。

  她跌坐下來,我便給她找了浴巾擦頭,又給她找出寬鬆的乾淨襯衣叫她去洗澡。

  我聽著衛生間裡嘩嘩的水聲,心裡忐忑而又落寞。將她扔在椅子上的包和裙子收拾起來掛好,又去廚房給她盛了一碗蓮子粥。

  她濕漉漉地洗完走出來,穿著我的襯衣,腳上竟還蹬著細帶高跟涼鞋。這是骨子裡嫵媚的女子,連這般邋遢裝扮,都有 性感的意味。我知道我與俗常男人無異,喜歡性感的女子。

  子君坐在床沿上一邊擦頭一邊環視我的屋,只說,你這窩,弄得跟小媳婦似的。

  我不開口,把蓮子湯遞給她,她接過來埋頭就喝。喝完她便說,我累了,想睡。我知道她酒力不好,便關了燈,幫她脫了鞋,抬起她的腳放床上。她躺上床去便閉上眼睛。我撫她的額頭,低頭吻了她的發。

  但我知道我是不能和她上床的。我們不同他人,我們是不言朝夕的……

  我站立在暗中一會兒,輕聲叫她,子君。她沒應我,我想是睡著了罷。

  我黯然走到陽臺上去,雨都停了。夜色漸漸褪淡。涼風習習。我百無聊賴抽了支煙,看這暗夜下的寂寂市井。燈火深處,樓下的街衢縫隙間走過失魂的女子;轉角處的小天窗透著一豆光亮,那是誰人又無眠。我沾了一身夜露,再進屋的時候,她已經沉睡過去。我坐在床邊看她安恬無知的睡容,只覺今宵夢寒。

  若得其情,哀矜勿喜。

  我錯過了你的童年,少年。你已成了有故事的女子,泅渡而去,心裡這樣衰老。我們的生命相隔了整整一條長河。我只想給你一副昭然若揭的乾淨懷抱,但這亦成了幻念。

  子君。

  我在書桌邊看了會兒書,天就亮了。上午第一節還有專業課,我要回校。走之前下廚給她做好了早餐放在桌上,隨手撕下一張便條紙想要留言,捉著筆俯身顫抖良久,卻無話下筆,把紙揉成一團扔掉,回頭看到她還在沉睡,安恬如嬰。

  一上午安安分分地上課,大的階梯課室裡人頭黑壓壓一片,悶熱難耐,那教授講課半死不活,甚是讓人厭煩。我便中途出來到 圖書館去呆著,找了幾本書看,心猿意馬地惦記著蘭子君,惦記著她起沒起床,吃沒吃飯,中午哪裡去,還在不在那房間。我惦記得難受,索性扔了書本回家去。

  打開門,我見床空著,心裡頓時涼透。書桌上的早餐還原封不動擺在那裡。人走室空,我喪氣地坐下來,望著那涼的牛奶發呆。

  她走得這樣急,連被子都沒疊,一張字條都沒有留啊。

  下午在學校裡碰到她,又見她笑顏。寒暄了兩句,她說,昨晚謝謝你。唉,一會兒又要有事出去,不知晚上選修課考試還能否趕得回來。我想也未想就說,那你折騰你的事情去,考試我幫你去吧。她呵呵地樂了,道了謝,便又歡歡暢暢地去了。

  晚自修時提前了十分鐘找到她上課的教室去考試, 一個小時之後做完,估計她起碼也能有個良的等級了,便交卷走出課室的門,轉身之間,便看見她一人站在走廊,雙腳併攏,背貼著牆壁,倒像是被趕出教室罰站的中學女生一樣,寂寂的,眼底裡總藏著不幸福的故事,像只安靜而警覺的貓。

  那一瞬間,我仿佛真切地看到她的少年。心裡一下子有疼惜。

  子君見我出來,便又笑容盛情地看著我,媚然地走過來挎起我的胳臂。我覺得她是因為發自內心的愉快,而笑容坦率自然。

  我沒有想到她會在這裡來,竟甚是驚喜,問她,你折騰完回來了?

  她打趣說,那是,看你做槍手怪不容易的。 出了樓,正是一個涼夜,我們散步到學校後門的小餐廳吃了一大盤煮蟹,清炒芥蘭,還有阿婆湯,又去看藝術系的學生放的免費電影,老片子,《城南舊事》,放映室裡簡陋而看客稀少,都困悶得睡了過去。散場的時候她還靠在我肩上,我竟還是捨不得動,生怕她醒。巴望著就這樣一直坐下去多好。

  走的時候她又堅持要回宿舍去住。她回去時宿舍一個人都沒有,長久的空床都被宿舍其它人用來堆東西。她犯困,煩躁地抓起床上別人的衣物扔到一邊,倒頭便想睡,未想到被窩那一股潮黴混合著灰塵的味道叫人嗆鼻,睡不下去,又打電話給我,只說她想要乾淨床單。聲音有淚意,極無助。

  我急急忙忙抱了一疊乾淨的床單被套跑過去,又打了一壺開水,眼巴巴地在她宿舍門口等著給她。

  她邋邋遢遢地走出來,拿過床單被套,放下水壺,在我面前捧起棉布,把整張臉都埋進去深深地吸氣,末了,輕聲說,曬得挺香的嘛。她又笑了。身上還穿著我給她買的衣。

  我說,好好睡覺,好好睡覺,一切都會好的。

  她還是笑,答我說,誰說我不好了?

  她道了再見,就腳步輕輕地回了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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