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被窩是青春的墳墓 | 上頁 下頁
十四


  你愛他嗎。

  我很想他。爸爸是很好的人。

  那你外祖母呢。她為什麼會來這裡?

  堇年。這些事情太遠了。真的很遠。

  你看見牆上的三弦琴了嗎。外祖母年輕的時候和外祖父一直在一起。老祖母喜歡彈奏三弦琴。那種動人的樂器。她是村裡彈唱得最好的姑娘。我沒有見過外祖父。但是外祖母告訴我他的面孔如同故鄉的大地。外祖父是第一批來中國勘探礦產的俄國人。那個時候外祖母懷上了我母親。她因為想念隻身來到新疆,被隊友們告知外祖父罹難。成為蘇維埃的烈士。老祖母承受不住打擊。幾近流產。同事們送她回國,在邊境上外祖母身體不支,差點死去。當地人救了她。兩個月之後,早產生下了我母親。由於大雪封山,無法行走,外祖母在這裡停留了下來。來年化雪的時候,她已經決定不回去了。因為她要和外祖父在一起。

  就這樣外祖母在這裡定居。俄羅斯是讓她傷心的地方。因為那裡充滿了戀人的氣息。

  我的母親與外祖父很相像。外祖母非常愛她。母親後來遇到一位來這裡勘探的漢人,也就是我父親。母親陷入戀情。她不顧一切。在他離開之後,母親固執地留下了我,以此紀念他的愛。在我一歲的時候,父親來過這裡。後來父親曾經很頻繁地來看過我,教我漢語,給我帶來衣物。五歲的時候父親又來過一次。卻從此再也沒有來過了。母親在等待了兩年之後決心去找他。

  直到今天,我再也沒有見過父母。

  我們一直說到天亮。我看見衣加的眼睛中有夜空的繁星一樣閃耀的光。我伸出手小心觸摸,唯恐驚嚇了這個幼小的嬰孩。我撫摸她散亂盤曲的長髮,漸漸抱緊這個可憐的小孩。衣加把頭埋在我的脖頸之下。我感到她灼熱的眼淚滾過我的皮膚。幾乎將我燙傷一樣疼痛。

  十一月。阿勒泰下了第一場雪。

  天地間只有一片雪白,那種真正的漫無邊際的絕望。紛揚的大片雪花欲要原諒一切。不停地飄落。我從來沒有見過雪。於是站在木屋的門口,彌望蔓延的亮白。心中寂靜如這空山,只被大雪覆蓋。

  很多個夜晚,衣加向我訴說她的父親和母親。我只是安靜聽,卻說不出來任何話。忽然感到生命的韌性可以如此頑強。在這遙遠的邊疆,有這樣悲哀的故事。我忍不住想永遠留下來,守護可憐的衣加還有外祖母。

  在我自以為痛苦和束縛的城市生活中,從未曾想過,時時刻刻都有不幸的事情發生。而你能與他們擦肩而過並在此刻只是聆聽這種殘忍,是多麼龐大的幸運和福祉。

  我吻衣加的額頭。衣加,我想一直留在這裡。陪伴你們。我想讓你溫暖。

  家裡儲存了一冬的糧食。土豆,青稞,蕎麥麵粉。醃肉。由於不適應這裡的飲食,長期沒有蔬菜和瓜果,我的牙齦潰爛,流膿流血。鼻血不斷,皮膚有道道皴裂的血痕。衣加心疼地冒了大雪走很遠給我摘來一種果子。青紅顏色,非常酸。我感動得不知道說什麼好。吃了兩天的酸果,病很快就好轉。

  家裡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了,每天給馬廄加草料,煮食。那些日子裡感覺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關心糧食和蔬菜,喂馬劈柴的詩人。夜裡很早便睡去。禾木的當地人非常好心,常常有人給衣加一家送來糧食和禦寒的獸皮。這些壘木為室,狩獵為生的人,知道衣加她們無法打獵,好心地送來獸皮,讓一家人過冬。

  17

  阿勒泰的冬天這樣漫長。黃昏的時候,天黑很早。天空是純淨的鈷藍。與雪的白色相襯,美麗得無以言表。廣闊的林海成了一片雪原,額爾齊斯河凍結。我們在溫暖的小木屋裡生火,取暖,煮食。聽外婆彈奏那把三弦琴。唱著俄羅斯憂傷的民謠。那裡面有太多太多感情。貫穿這個老人的生命始終。我凝視著燃燒的柴火背後外祖母蒼老並且慈祥幸福的容顏,伴著遙遠的抑揚的琴聲,看見愛情最深沉動人的面容。優美至極。

  生命在這樣的救贖之下以尊嚴的姿態延伸。觸及到真諦。我想著龐大的苦難背後,一定有宗教的力量支撐這位老人。原諒,是老祖母關於信仰的全部總結。

  那亦是愛。永無止息。

  衣加坐在我旁邊,神情平靜。我輕輕撫摸她的臉。

  衣加。你在想你的母親嗎。

  是。我非常想念。還有我的父親。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還有老祖母。

  堇年。不用說這麼絕對的話。我已經十五歲。完全習慣了。我只想好好陪外祖母過完她的餘生。

  外祖母擔憂地抬起眼睛。看著我們。

  大雪封山,皚皚白雪好像永不會消融。我已經在禾木呆了六個月。這已經是我十九歲這一年了。

  二月,阿勒泰的春天還沒有來。在這些安靜的時日裡,除了幫衣加和外祖母幹活,其餘的時間,就和衣加聊天,或者寫些漫長的文字。我的背包裡有兩支上好的進口炭筆。一本速寫本。速寫本上有我畫的幾幅素描。一幅是衣加,長長的辮子,眼神清澈。靠在一匹馬身上。甜美無知疼痛的微笑。還有一幅是外祖母。她坐在火爐邊彈奏拉拉衣加。最後一幅是木房子門前的溪流,野花。層層疊疊的綠色。衣加最喜歡的那匹小公馬,低頭吃草。

  其餘的白紙上。有淩亂的文字和詩句。

  衣加曾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看嗎?我說,這本來就是送給你的。她看見我畫的人物肖像,驚喜地問,是我嗎?是我嗎?我有這麼漂亮嗎?

  我說,衣加,你和你母親,還有外祖母一樣,都是這世界上最漂亮的。

  然後她天真的淡淡笑容,徐徐綻放。

  禾木的冬天裡,安靜的夜裡偶爾聽得見冰雪壓斷樹枝發出的裂響。劈劈啪啪幾聲,寥落地在大山裡反復回蕩。春天來臨的時候,額爾齊斯河的冰大塊大塊地崩裂,浮冰在生機勃勃的流水中撞擊,如同遠方的鼓聲。雪漸漸融化,湛藍的天空之上,偶爾見到候鳥優雅遷徙。土瓦人高亢的歌謠,同春曉之花一齊綻放。一個新的季節來臨。一轉眼,就快一年。

  衣加和我忙碌起來,砍柴,喂馬,幫外祖母織毯。木房子簷上覆蓋乾草用以保暖,屋頂上又有空洞用於通風。獨特的房屋結構。我嘗試修葺熬過了一冬的老木屋,尋找新的乾草換掉已經腐爛的那些。勞作的感覺異常充實快樂。

  我們放馬的時候,漫山遍野奔跑。我採摘野花,插在衣加淺棕色的辮子上。她穿長的布裙子,被風吹得裸露出來的膝蓋。羞澀地笑起來。

  初夏來臨的時候,山區才漸漸轉暖。陽光漫過重重山林千里迢迢而來。帶著森林的清香。草長鶯飛。溫暖如同童年夢景中的仙境花園。外婆織了整整一冬的掛毯終於快要完工。上面是西伯利亞最常見的雪景。俄羅斯廣袤的雪原深處,零星閃爍的溫暖燈光。與繁星一熠熠生輝。天空猶似海洋的夢境一般。充滿了故鄉的氣息。就像她的愛情。

  這竟是我們最後的夏天。

  五月。我出來整整一年。那天清晨,我和衣加起床,卻發現外婆依舊躺在床上。以往她總是醒來很早的。我輕輕走過去,推推外婆的肩。然後看清她的臉,嚇得不輕。大概是中風或者腦溢血之類,只見她半邊臉抽搐,口水從嘴角流出來。手腳都抽著筋。我抓住床沿,努力站定,控制自己不叫出來。衣加走過來問發生了什麼事。我緊緊抱著她,攔著她不讓她看見,拼命擋住她的視線。衣加,你不要看了,祖母只是生病……衣加……聽話……不要過去……

  衣加大哭著拼命掙扎,用俄語大聲喊,老祖母,老祖母——她的手肘戳在我的肋骨上,一陣劇痛。我放開手,衣加沖了過去,跪在床邊,淒厲叫喊。她推搡外婆的身體,非常用力。我說,好了好了,不要動祖母!

  衣加只是放聲哭喊,大叫。

  我心中疼如刀割。

  我沖出門去找鄰居,本來就不會說當地語言,這下更是語無倫次。哭著敲門,門打開。是一個來送過毛皮的鄰居,我話音未落,那個男子抓起我的手臂就跑向我們的木屋。那個男子進了房間,看見老祖母,然後喃喃的,表情很難過。他把哭得快要閉氣的衣加扶起來,徒勞地勸慰著。

  站在一邊淚水洶湧。心中巨大的悲傷,壓迫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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