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被窩是青春的墳墓 | 上頁 下頁
十五


  那把三弦琴還掛在牆上。剛剛織好的精美掛毯上還留著她的溫厚摩挲。

  天沒有進食。她只會坐在外婆床邊,凝視一個方向。我笨拙地煮來蕎麥面,加上鹽,給衣加端來。她依舊堅持不吃。整個人表情呆滯。我放下碗,緩緩靠近她。

  衣加,吃一口。不要這樣了我求求你。走過去緊緊把她抱在懷裡。親吻額頭。漸漸用力,似乎想把她全部藏進我的懷中。這個可憐的孩子,怎麼會在成長之初就遭遇這麼多。這到底是誰的原罪。

  衣加漸漸恢復知覺似的,緩慢伸出手,猶猶豫豫地,抱著我。我心中快慰許多,這一夜之間,衣加開始長大。

  按照當地人的習俗,鄰居們幫忙安葬了外祖母。宰殺牲口。祭祀儀式悲壯繁瑣。他們燃起篝火,飛揚的黑色灰燼被風吹起,向天空深處飄落。在葬禮上,牛角的奏鳴低沉悲哀,我忍不住落淚。不知道該怎麼過下去。心中很歉疚沒有很好地照顧她們。寨子裡的人無論老小,看見我和衣加的樣子,都悲戚不已。

  木屋陡然空了。那張大床就這麼寂寞的等待一具已經不存在了的身體。深夜裡,我們因為懼怕相擁而眠。她的確比我小,能夠很快陷入沉沉睡眠。而我整夜目不交睫。黑暗中,長久凝視衣加的安靜睡容。

  一個月之後,我們的生活和情緒漸漸恢復正常。衣加真是堅強可憐的孩子。我們每天照樣勞作,夜裡靠得很近。互相取暖。

  堇年。睡了嗎?

  沒有。

  我睡不著。我想祖母了。

  衣加,老祖母是很幸福的。她去很遠的地方。我們應該祝福她。如果太想念她,她就會在路上頻頻回頭看我們。那樣會耽誤去天堂的路。

  我該怎麼祝福她。

  衣加。和我一起好好過。這樣,外祖母就會得到安慰。她可以見到外祖父。

  衣加。跟我走好不好。我們離開這裡。或許你會見到你的母親父親。如果你不喜歡外面,我們就回來。好不好。

  外面是哪裡。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衣加最後說,如果我不喜歡外面,你保證和我一起回來。

  我保證。相信我。

  18

  翌日我們開始收拾東西。衣加固執地要帶上三弦琴和掛毯。她只帶了這兩件東西。我將牲畜交給隔壁的大叔,挨家挨戶道別。土瓦婦女們善意地給我們食物,送我們走很長一段路。

  就這樣我踏上歸途。我想先帶衣加到我父親那裡,再作商計。

  沿著一年前我艱辛跋涉過的路程往回走。一路上是熟稔的風景。身上還有父母給的錢,不至於挨餓。從林區出來,上國道,長時間的行車。衣加從來沒有坐過車,暈車非常厲害。我們不得不一再停下來,休息,徒步行走,累得不行,然後又攔車。在診所買到了暈車藥給她吃,情況好多了。

  車子漸漸駛進大漠的邊塞城市,新奇的景象是衣加從來沒有見過的。她驚奇觀望周圍一切事物,幼童一般天真。始終緊握我的手,生怕被遺失。她的這些缺乏安全感的小動作令我非常心疼。只要有食物我總是讓她先吃飽。看見她以往一樣的甜美笑容,心中很快慰。

  路上衣加睡覺,將頭枕在我的腿上。我昏昏沉沉地望著車窗外的景色。想起遺忘中的送我來這裡的那個維吾爾男子。明媚的面孔。海岸線一樣迷人的線條。我輕輕笑了起來。

  還有父親,母親,十禾。我的乖張的過去。

  我的那把黑色的原木吉他應該佈滿了灰塵,鋼弦上沾著斑駁鏽跡。掛在牆上的景物寫生應該開始褪色。我的朋友應該將我遺忘,一如我不經意間就遺忘了他們。

  三個星期之後,終於又到了庫爾勒。晚上。我帶著衣加朝父親的鐵皮屋走去。我在遠處就能看見鐵皮屋在夜色之中閃著寂靜的光。疲憊而溫情,是屬於一個父親的內斂感情。

  打開門,父親帶著疲倦的神情站在門口。他驚異地看著我,然後把目光投向了衣加。

  爸爸!衣加突然大聲喊。

  我感覺微微暈眩。繼而努力確認衣加撲進父親懷裡,父親嚴肅鎮定地將她攬入懷中並輕輕撫摸的情景是真實的。

  一瞬間我就什麼都明白了。我低下頭。衣加天真地喊,堇年!你怎麼知道我爸爸在這裡?

  我努力鎮定地說,衣加,我也不知道,也許我們只是碰巧有同一個父親。

  衣加依舊不懂,只是沉浸在歡喜之中。

  父親無限隱忍與尷尬的表情。重重落在我心底。

  進房間之後,衣加新奇地參觀房間。父親安頓好我們,讓我們上床睡覺。睡前衣加驚喜地看著床頭那張陌生女子的照片說,媽媽!——爸爸!你有媽媽的照片?衣加激動至極。

  父親已經明顯很尷尬,他悄悄過來,說,堇年,我知道你很懂事。

  我微笑著打斷他,說,不,什麼事也沒有,真的。我理解。但是衣加的外祖母已經死了。我希望你去找到衣加的母親。她母親沒有來找你嗎?她們的生活有多可憐,你完全無法想像。我與她們生活了將近一年時間。我很瞭解她們需要什麼。

  父親直視我的眼睛,我們之間已經明顯有了成年人的對峙。這讓我非常難過。

  那夜我依舊與衣加相擁而睡。她善良單純,我不忍心對她多說一句話。月光傾瀉進來。我又感到風沙落在我的眼睫上。我看見父親站在小窗旁邊,猛烈地抽煙。黑暗之中,他亦不過是再平凡不過的男子。我暗自又開始思考我的生活。我該怎麼辦。

  我們在一起度過了三天平靜的時間。衣加情緒良好,單純快樂。與父親相處融洽。我知道父親非常疼愛她。這讓我放心。

  三天之後的夜晚,夜色深濃如同融化的酒。衣加仍然在沉睡,父親已去值夜班。我起床收拾行李。輕輕拿開衣加握著我的手。她習慣不論何時都牽著我。

  我留了一張字條。放在衣加母親的相框下麵。

  父親,衣加:

  我打算回家去。我很想念母親。你們好好過。父親,務必好好帶衣加,她母親來找你,沒有下落。

  堇年

  我放紙條的時候,端詳著衣加的母親。發現衣加有著與她非常相似的面孔與神色。都是天真而且明媚。但是唯一的不同是衣加臉上清晰浮動的,還有父親的影子。

  我起身,拿走了我和母親的那張合影。看著沉睡中的衣加,心中非常不舍。她原來是我的親人,我非常愛她。我在她額頭上親吻,像從前那樣。但我已經不能擁抱她,因為這樣她會醒來。我要她永遠在這場夢境裡。永遠不要醒過來。我寧願減去十年壽命,換取她在仙境裡漫遊著長大。

  如同能夠我旅途的開始,在同樣的淩晨,我踏上歸途。

  多麼漫長的一場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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