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被窩是青春的墳墓 | 上頁 下頁 |
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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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他你從哪裡得來的。他說和朋友第一次去打球,不會打,於是在旁邊沒事幹。走的時候順手拿了一隻。你的名字裡有七這個字,我想你可能喜歡。 在哽咽的燈光下面我們就這樣站著不說話。我透過他白色的濕棉衫看見他纖細的少年的鎖骨。非常好看。我在他面前安靜地笑,為他好看的鎖骨。他不自在地說,那我就走了,再見。 我捏著那只木球。捏出粘濕的汗水。白色的飛蛾在亂撞,我看著他走進陰暗裡。少年的輪廓和線條。 但是從那天過後,我就休了學。 走的時候我去找過他。去的時候是放學。我一直坐在操場邊上看他打球。坐在不遠地方的還有低年級的小女生。我一直等著他,看他三分射,過人,不免耍帥。小女生在旁邊尖叫。夕陽消失很久之後,籃筐也看不清楚了。他們準備回家,我喊住他。 他說,走,我送你回去。好像我們已經很熟的樣子。 他送我到社區的門口。那裡有常春藤和玉蘭花高大的枝幹。花朵潔白。他站定,說,堇年,我有話對你說。 好,你講。我望著玉蘭花的花苞。目光落在枝間。 沉默了半天,他突然放下書包從筆袋裡找出一支筆,抓起我的一隻手。在下臂上寫字。寫下第一個字之後他短暫停頓了一下,說,你閉上眼睛。閉上。等我叫你睜開的時候你才可以睜開。我忍不住笑出來。他似乎只會說這樣的話。但是我此刻心情很清澈。甜美。 手臂上很癢,默默數,大概寫了十個字。然後我聽見他背起書包走遠的聲音。他急切地跑開,然後喊,堇年!睜開眼睛! 我只看見一個快樂的少年消失在綠色的林陰道深處。背影被植物盛情包容。似一個甜美的悠忽而過的夢境,卻因千百次的記憶而深刻起來。帶著經久不散的醇香。 我努力辨認他的字。這個漂亮的少年對我說,我喜歡你。希望你也一樣。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去過學校。這是我見他最後一面。我沒有告訴十禾。因為那是十禾出事之後的事情。她處在遺忘之中。 後來不管走到哪裡,我的背包裡都裝著這只七號的桌球。我收到的最乾淨溫暖的禮物。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把我忘記了。 我的感情處於漸次否定之下,最終在時光的陰影中漸漸失血。剩下蒼白的輪廓。但我知道他們的存在。乾淨得像枝間的玉蘭花瓣,潔白似精美的瓷器。不可觸及。我知道我在夢境之中見過他。他永遠不變的少年的單薄輪廓。有很多人,你原以為可以忘記。其實沒有。他們一直在你心底的一個角落。直到你的生命盡頭。在盡頭你會懷念每個角落裡的黑暗之中的光,因為他們組成你的記憶與感情。但是你已經不能擁抱他們。只能在最後明白,路途是一個念念不忘的失去的過程。 這樣的少年,生命中沒有第二個。 15 我們坐了連續三天的車。然後到達烏魯木齊。分別的時候我跳下他的車,我說,謝謝,再見。他說,一路順風。然後他關上卡車的門。隔著窗戶向我揮手。我凝視他高高在上的面孔,知道這不過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告別。可是我為什麼突然捨不得呢。我以為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我捨不得的分別了。 於是我心滿意足地微笑起來。再見!再見!告訴父親讓他放心!讓他好好過!然後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他。這個俊朗似西域的鷹隼一樣的男子。我聽過他喊的歌,就在大草原上。真好。 在烏魯木齊的青年旅社裡住下來。感受這座城市與南方某個中等城市並無二致的風情。除了偶爾感受到吹刮過的風要更加猛烈一些外,沒有任何區別。索然無味。在回族人聚居的社區閒逛,滿街零碎的廉價手工業品。婦女的頭巾,小吃,特產,擠滿了整條骯髒的街道。清真寺的圓頂隨處可見。彩色的牆上寫滿了異族的經文,文字和圖案一樣精美繁複。常常見到驚豔的維族少婦,明媚羞澀的眼神。天生的寵兒一般乾淨清澈。我打量她們,她們便熱情地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向我推銷商品。 在烏魯木齊住了兩天,決定隨團去旅行。汽車在一個景點一個景點之間長途跋涉。隨伊黎河北上,見到塞外江南的山清水秀。同團的一個高而精瘦的女大學生,一路上一直撿垃圾。巴士的司機停車時就將垃圾全部掃出去堆在路邊,她不聲不響拿出紙袋耐心地將垃圾全部裝進去,待到有垃圾站的地方再丟。後來我和她一起撿垃圾。 在那拉提草原上看見彌漫到天邊的綠色。起伏的小山丘。山丘相接的凹處佈滿叢生的針葉植物。遠處山脈上白雪皚皚。陽光純淨明亮,如同過去的一些年華。我租一匹馬上山,馬蹄踏過蝕骨冰冷的清澈溪澗,踩在柔軟的草皮上。站在山頂,寧靜的綠色異常明亮,層層疊疊,鋪到天邊。 我幾乎感到了身體在舒張。呼吸暢快。極度愉悅的快感,讓人大聲地喊出來。 下午六點的時候還在往伊寧趕路。旅行社總是利用這裡日落非常晚的特點,常常是十點鐘還在趕路。到了邊境小城。路過高山湖泊,真正的大地眼淚一樣的湖泊。湖水湛藍,冰冷至極。湖心有兩個小島,島上有兩座精巧的亭子,傳說是一對長相廝守的忠貞情人化作的。這是一個極其寬廣的湖泊,十幾平方公里。因為海拔高,這裡的日照非常強烈,烈風一直吹刮著。溫度卻非常低。我站在湖邊凍得發抖陽光刺進眼睛。在逆光的位置眺望這面湖泊,遠處日光的碎金跳躍在鏡面上。風從四面八方湧來,像是在激烈舞蹈。寒冷讓我的肌肉全部麻木。 晚上十點的時候才趕到伊寧。黃昏剛過,大約是內地七點鐘的光景。住在伊寧非常安靜的小旅館裡。我和那位大學生一起住。她一直在安靜地寫遊記。我簡單沖了一個澡。在十二點的時候我們都還精神很好,我提議出去吃夜宵。於是我們走出來,在外面的小吃夜市裡找了一家生意紅火的小店坐下。尚有許多旅客在吃東西,肥羊肉串,饢,啤酒。老闆一家子是維族,非常爽朗熱情。那一頓吃得很飽。那種穿在長長的鐵簽上的大串大串羊肉,肥而油膩,沾著辣椒胡椒,吃得我們眼淚都流出來。四十瓦的電燈泡被大風吹的搖晃個不停,搭的塑膠棚也一直嘩啦啦響。 我們很晚才回旅館。坐在冷清的小街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談。後來回房間,在三點的時候各自沉沉睡過去。 睡下去的瞬間,突然想念起母親。非常。我出來已經有一個多月。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 翌日又是不停地乘車,導遊按照大家的建議臨時更換了路線,於是我們的車在杳無人煙的山間行駛。植被荒涼的岩山。盤山公路屈曲回繞。風異常大,乾冷而且凜冽。下山的時候坡度減緩,山坡上有當地人拋棄的石頭房子,非常之荒涼。山腳下忽隱忽現的河流邊上開滿了黃色,紅色,紫色相間的野花——我從未見過這樣美麗而且繁盛的野花——像是維族少女的羞澀笑容。美麗得清澈見底。明豔並且色澤飽和,充滿了生命的質感。我們停下車來,所有人都湧向這片野花。它們在開闊而乾燥的土地上一直燒到天邊,在這塞外的六月陽光下,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蓬勃茂盛。我替那位小姐姐照了一張相。她拘謹地坐在地上,笑容淺淡。陽光和她身邊的野花一樣,兀自撒歡。 我突然想起一部伊朗的電影叫《天堂的顏色》。電影裡有中東的沙漠上大片紫紅色的野花,兩個盲小孩天天採集這些野花,裝在籃子裡帶回家碾碎,製成天然的染料。奶奶在家織出精美的掛毯,用花的汁液染色,在集市上出售,被旅行者帶到很遠的地方去。 你可以想到,生命有這麼純真的一面。幾乎令人感懷得落淚。 後來我們就進入了烏一號和烏二號冰川地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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