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被窩是青春的墳墓 | 上頁 下頁 |
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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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的是,那個司機又將去烏魯木齊,於是父親讓我再搭他的車。我上車的時候,他那樣明朗地朝我微笑,說才過幾天啊你就要走。我沒有說話,坐在沙漠車高大的副駕上,看著父親向我道別。引擎轟鳴,車窗為了防沙緊閉著我已經聽不見他的聲音。唯見他動情的面容。這一離別,不知道又何時才能相見。我轉過頭,心中非常不舍。有沖下去的欲望。手握著車門把,顫抖不已。但是我最終沒有擰開門跳下車。車開走了的時候 ,我回頭。看見父親還站在那裡,一身孓然。他顯得那麼的老。 車開往烏魯木齊,我們的談話漸漸多了起來。他開始和我聊很多瑣碎的事情。我儘管情緒不好但還是儘量應付他的談話。他說他是純正血統的維吾爾人,從小在烏魯木齊長大,所以會講漢語。他說,漢人姑娘非常漂亮。我詫異地說,怎麼可能,維吾爾女子是所有民族中最漂亮的。 我想我是否愛上這個男子了呢。也許只是愛上他明朗的笑容。他總是叫我小七。聽起來很親切。漸漸我們開始比較隨意,我在車上放心睡。有美麗的風景的時候他就推醒我,讓我往哪邊哪邊看。非常孩子氣。 他帶給我一片前所未有的視野。身上有濃厚的狂放的男子的氣息。卻天真赤誠。是我十幾年狹隘的城市生活中不曾體驗過的。我聞到他身上濃烈的煙草的味道。似有熱氣騰騰。線條完美的側面。這是坐在空氣污濁的教室裡拼命讀書時所不能想像的。那些穿著名牌耍帥,自私且虛榮的男生,令我覺得非常無聊甚至噁心。 天色陰沉,似要下雨。退化的草原上,有牧羊人趕著羊群。遠山之巔有皚皚白雪,眼前異常開闊。他說,也許會下一點小雨。要不要下車去休息一下?我都餓了。 我們拿了水壺和饢,跳下車。隨他往草原深處走,過度的放牧已經使草原完全退化,草非常淺。見到一個孩子趕著一大群馬。這個男子呼喊著向馬群跑去,馬群被驚嚇地四處跑散。他展開雙臂奔跑的樣子,如同高原的天空深處盤旋的黑色鷹隼。我坐在地上遠遠看著他狂放天真的姿態。伸出手在眼前比劃一個取景框,像我的繪畫老師帶我去寫生的時候教我的那樣。從取景框中窺看,非常具有鏡頭感和畫面感。突然間我想把這個男子畫在我的速寫本上。那是怎樣一種美輪美奐的記憶。這個旅途中的維吾爾男人。 不久之後真的下起了小雨。乾涸的草原歆享著濕潤的撫慰。大地中蒸發出植物和泥土的濃烈氣味。但是很快黑雲就飄走,雨停了。天邊出現極淺極淡的彩虹。逐漸隱沒,猶似十禾的笑容。我驚奇發現地上長出了許多白色的菌菇。這些荒涼的生命竟然擁有如此感恩的情懷,一場小雨就可以讓他們競相萌發。 我們上車繼續趕路,我又抱著背包沉沉睡過去。醒來的時候,發現他已經把車停靠在了路邊,正要跳下車去。我問他,你去哪兒?他說,天已經黑了,你在車裡睡。我睡車鬥裡。明天還要趕路,你要休息好。 然後他重重地關上駕駛室的門。我突然覺得他真是一個溫暖的男子。彼此在距離之中惺惺相惜。多麼好。 他走了之後我突然清醒起來。預感到長久的失眠。深濃的夜色之中只見遠山的粗獷輪廓,連綿的姿態鬼魅得像一段段靡麗的傳奇。極度的安靜。沒有絲毫聲音。 我摸索到他放在儀錶框上的煙和火柴。擦亮火花,黑暗陡然被照亮。微弱的光線在跳動,我看到無數幻象。突然在這千里之遙的大漠腹地,在這深濃的夜色裡,想念起父親母親。像某個童話中的小女孩一樣。陷入對溫暖和寧靜的深沉冀待。只是交錯了時間與地點。 我抽他的煙。辛辣的味道重新刺激我的肺。想起自己以前很重的煙癮。晚自習在最抑鬱的時候向班裡的垃圾男生借煙,然後和他們一起躲進頂樓的閣間裡去抽。抽完之後,精神要好一些。若無其事地走回教室繼續趕做數學模擬卷。一支煙的力量,比一杯咖啡要起作用得多。只有十禾看見我完全變黃的夾煙的指甲,會對我說,不要這樣,真的不要。 第一次抽的時候,男生們帶著取笑的神情看著我,和我開不好聽的玩笑。其實我的確感到咽喉不適,被嗆到了仍然倔強地忍著眼淚。很簡單,不喜歡讓陌生人看見我的逞能。後來發現前面的碎發在點煙的時候全被燒傷了。於是我剪掉它們。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就又長長到脊柱第九節。而我也戒煙很久。 14 記得我的一個繪畫老師。她的面孔蒼白瘦削。只穿大衣或者睡袍畫畫,姿態華麗。盛夏的時節外面有濃郁的樹陰。我坐在寬敞明亮的畫室裡反復描繪那些石膏。她在旁邊踱步,或者蹲下來修改我的細部線條。她畫畫的時候總是叼著一支炭筆。我曾經對她說,你這個習慣很不好。她說,不,我是在戒煙。以前畫畫的時候留下的惡習。我現在打算改變它。想抽的時候我就咬這支筆。呶,你看。她把那枝筆給我看。我看到上面深淺不一的牙齒印。很多個夜晚我在畫室裡逗留,看到畫室角落裡堆放的頭像,胴體,軀幹,腿,腳,手……在黑黢黢的房間裡恐怖至極。於是我們關燈,在畫室裡瘋打,互相恐嚇,累了就坐在窗臺上一起分抽一包煙。 我在那些年輕得危險重重的年紀,是這樣的浮躁。妄圖以一切反常規的方式反抗這個世界,傾其所有地要與所有人不同。在衣食無憂的環境裡,卻把自己弄得非常落魄。比如我跟那個老師在一起的時候。直到今日,回想起來,才知道自己不可救藥的幼稚。那些蒼白的反抗之後,有著更蒼白的妥協接踵而來。 而我曾經似李斯特的華彩一般亮麗桀驁的生活,早已與我的靈魂漸行漸遠。就像我今日在撫摸那些拙劣的水彩和素描,以及速寫本上偶爾出現的文字的時候的感覺。但是我明白我是義無反顧的。總有理想將我從永無止境的書山題海中間解救出來——在十禾離開我的那一刻我就明白。 生命若給我無數張面孔,我永遠選擇最疼痛的一張去觸摸。 十禾出事之後,有時我依然會在下了晚自習之後看那些在操場上打球的男生。一個人站在暗處。那天墨魚突然跑過來,滿臉是汗水。問我,十禾不來嗎。我驚奇的看著他,說,對她不來了。她到底是怎麼了?我說,不關你的事,說不清楚的。我突然覺得很無聊。也許墨魚早就注意到我們總是這樣看他打球。於是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轉身走。墨魚跑過去拿了書包,大聲喊我。 我送你回家。他說。汗水順著額頭滴下來。 我們不說話,一路上走著。快到我家的時候,他說,你等一下,我有東西送給你。把手伸出來。我發現我伸出手來的時候非常不自然。把眼睛閉上。他又說。我於是不耐煩地看著他,說,你多大的人了。他不說話,從書包裡掏出一個球,放在我的手上。是一隻桌球。藍色的,七號。圓滾滾的厚實的味道,一握大小。帶著他手上滑滑的汗。 我心中溫暖了很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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