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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那個晚上,趙萍一直哭累了才睡去。我睡不著,給主編發郵件,告訴他我不幹了,這事太卑鄙了!本來只是兩個人的感情糾葛,可現在已經鬧到了人身攻擊的地步。就算趙萍打官司得到贍養費又能怎樣?她和她的女兒一輩子都別想抬起頭來了!我們報完新聞就沒事了,可她們最少還有50年的人生,她們該怎麼活?!

  主編問我,你報導的是不是事實?你有沒有說假話?她收沒收我們的錢?不要濫施同情,她現在也在利用你!沒准這件事之後她就出名了,也能拍廣告、出唱片、拍電視劇,那個時候她保證一臉無辜地說當初是被報紙利用了!

  我的腦子很亂,一夜無眠。清晨的陽光灑不到這間朝北的房子,我看到街上的人們還沒從新年的氣氛中掙脫出來,就已經開始著手準備春節了。看了看床上的趙萍,她還在睡,夢中緊鎖眉頭,還在微微發抖。我想趁這個機會去她家一趟,把貝貝從鄰居那接出來,讓她們母女團聚。很多事情不是我能左右的,但這些是我目前能做的。

  外面很冷,我坐進計程車,報出地址。司機問我,您是記者吧?我說不是。司機說,我看就是!最近往那去的人特別多,我都拉了三四撥了,都是打聽那個明星老婆的。如果趙萍聽到這個稱呼會不會高興一點?老婆——不莊嚴,但是合法。有時我們不得不承認,一紙婚書對我們的人生很重要。如果我有的話,我也就可以打電話給別人,警告別人不要再糾纏我的丈夫傑斯了。

  趙萍家外被記者團團圍住,我沒想到我的同行竟是如此敬業,如此執著。向他們致敬!我連計程車都沒敢下,原路返回,徒勞無功。路上想起好久沒有和媽媽通話了,這個時間勤勞的媽媽肯定已經起床了。家裡的電話沒人接,我忽然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打電話給果果,她竟很快接了,且沒有罵我打擾她的睡眠。「南北,你怎麼才來電話啊!你媽住院了!」果果說著說著就哭了。

  計程車停在酒店門口,我丟下一張50元的票子跳下車。酒店門口圍了一大群人,我根本沒心情管他們在看什麼熱鬧。他們擋著我的路,我不得不慢下速度。他們的話飄進我的耳朵,我覺得我真的要暈了。

  「剛跳下來的!我親眼看見的!我還納悶呢,這人怎麼這麼早就擦玻璃,誰想啪的一下就跳下來了!」

  「瞎說,27樓呢!你那老花眼能看得見什麼!」

  「花眼是遠視,越遠越看得清!」

  ……

  撥開人群,縫隙裡露出一節與身體分離的小腿,上面連著一隻腳,隱隱約約可以看見膝蓋上有白底紫花的布料,那條腿缺了小腿和腳。這顯得很好笑,很好笑,像一個玩笑,像一個道具擺錯了地方。「趙萍!」我的尖叫把自己嚇了一跳。人群主動為我讓開一條路,為一個可以喊出死者名字的人讓開一條路,為今天中午下午晚上深夜明天後天大後天大大後天的閒談多增加一點材料。

  趙萍蕩漾在血泊之上,這個冬天快把她的血凍上了。她穿著我給她買的那件白底小紫花睡袍,如果那條腿和那條胳膊沒有離開她的身體,如果她的臉上沒有縱橫流淌的血液,如果她是躺在酒店房間裡的白色床單上,我一定會以為她睡著了,一定會的,一定會的!我一直想讓自己相信一個事實——她只是把胳膊和腿縮進衣服裡面去了,一定是這樣的!可是她斷裂的肢體、新鮮的皮肉那樣坦白地呈現在我面前,像一根被折斷的筷子那樣呈現在我面前,我甚至感覺自己看到了脂肪、看到了細胞、看到了纖維組織!這比超市里的鮮肉噁心多了,血、肉、模糊的液體混合在一起,我有一種想吐的衝動。

  昂起頭,我迅速找到了那個視窗,27層的那個視窗,只有那個窗子是打開的!那扇伸向空中的玻璃窗,一會兒離我很近,一會兒離我很遠。那些紅色的、白色的、淡粉色的液體,一會兒潑到我的臉上,一會兒鑽進我的腳下。我的腹部抽搐了幾下,很多黏液從我嘴裡噴出去。噴出去了。從我的嘴裡。

  雯雯、果果、張小京三個人一起來接我,如此興師動眾,讓我覺得媽媽的病情沒有他們描述的那麼樂觀。一路上雯雯始終拉著我的手坐在後座,果果和張小京輪番開車,高速公路上留下了我的一串串疑問。我不想說我是帶著強烈的悲痛來完成趙萍之死的新聞稿,但我畢竟是陪她一起度過最後一段日子的人,我有責任和義務來記錄她的最後一程。我開始憎恨我的工作,它泯滅了我的情感。可恨的是我竟不是一台機器,我還會為趙萍的自殺感歎、流淚、昏倒,覺得這全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是一個殺人犯。同行們快把我的手機打爆了,這一次我成了新聞人物,人們迫切地想要知道,這個被人瘋狂關注的秘密情人,是如何走上死亡之路的。為情所困?迫于生計?有精神障礙?……我終於明白趙萍為什麼要自殺了。如果我每天面對那麼多「為什麼」,那麼多來自自己的無法回答的「為什麼」,我也會自殺。

  果果不開車的時候,斷斷續續地給我講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她告訴我,傑斯在我出差的時候找過我媽媽,當時她在場。後來傑斯說,有話要和我媽媽單獨說,果果就離開了。那個時候還沒有人知道傑斯已經是別人的丈夫了,所以我媽媽把賣房子的錢再加上我那點零星的存款,湊足八萬塊給他,也沒有人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媽媽後來問果果,「水藍花園」在哪?果果帶她去了,她們在物業辦公室找了整整一個上午也沒有在業主名冊裡找到傑斯或者我的名字。媽媽這才說出自己心中的疑慮,難道傑斯沒在這買房,還是被他騙了?她可是親手把八萬塊錢交到他手上的啊!沒有借據、沒有證人(當時怎麼可能想到這些),這要是……看來媽媽早就對傑斯有看法了。老人的眼光果然很准啊!

  果果當然不能附和我媽媽了,她只是說也許是我媽媽記錯地方了。她們走到社區門口,果果一眼看見和傑斯一起去她店裡的那個女孩正進來。果果更加確定了自己的懷疑,她果斷地擋在我媽媽前面,沒讓她看見他們。後來果果和媽媽一起給傑斯打電話,發現那個號碼已經成了空號。媽媽囑咐果果千萬別告訴我:「她在外面工作,別讓她分心,有什麼事回來再商量。」

  一路上,她們都無心說話。果果決定帶媽媽出去散心,逛逛街。兩個人也不知道怎麼走的,就走到婚紗影樓一條街了。媽媽和果果饒有興趣地看著櫥窗裡的照片,還在商量要我和傑斯來哪家拍婚紗照最漂亮最實惠。走到「相愛一生」影樓門口,媽媽怎麼看那幅做宣傳用的照片怎麼覺得眼熟。她問果果上面那個男的是不是傑斯?果果早就看出那人正是傑斯,也認出那個新娘就是那個女孩!可她還是安慰媽媽說,不是傑斯。就算是也沒什麼,說不定是看他長得帥,叫來當模特的。

  這一次媽媽沒有那麼好糊弄了,她一定要走進去問個明白。服務小姐以為是生意上門了,熱情地接待,而媽媽只對照片上的人是什麼關係有興趣。服務小姐說,那也是他們的客人,看到照片拍出來的效果特別好,就留了一套做宣傳。那個新娘本身就是模特,新郎不知道是做什麼的,不過鏡頭感很好,很上鏡。媽媽當時就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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