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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〇


  陛下與范閑之間的距離又縮短了些許,此時范閑正全力衝刺,只不過電光石火間,父子二人便近在咫尺,近到范閑甚至能看到皇帝陛下微微清瘦的面容,那雙再也沒有任何情緒的冰冷的眸子,以及平靜的眸子裡無由透露出來的殺意!

  北齊的撒手鐧果然厲害,無論是對付誰,只怕都是足夠的,然而用來對付陛下這種大宗師,卻是極其難看的。范閑的眼裡卻沒有絲毫失望之意,依舊是淩空一劍,狠狠地向著陛下的眼窩裡紮了下去。

  依然是先前兩次交手那種情況,范閑手中的大魏天子劍,根本不可能刺中似仙似魅一般,在方寸地裡身姿幻妙無窮的皇帝陛下,劍尖吐露著鋒芒,頹然無力地刺破了陛下臉頰旁邊的那片空氣,嘶嘶作響,卻是徒勞無功。

  而陛下的拳頭卻已經又轟了過來,這是真正的王道一拳,皇帝陛下再也沒有留下任何後手,如玉石一般潔瑩無比的拳頭,在這漫天風雪裡,壓過了一切的白色,閃耀著一種人間不應該有的光芒,轟向了范閑的胸膛。

  皇帝的臉也很白,一種不健康的白,似乎這位大宗師已經將體內如海一般的真氣,全部都集在了這一拳上。若中實了這一拳,就算范閑有世間最精妙的兩種真氣護身,有絕妙的飛鳥一般的身法卸力,也只可能被擊得粉碎。

  便在此時,范閑手中的大魏天子劍脫了手,呼嘯著破開雪空,向著幽深緊閉著的大殿之門而去。

  他的人面對著那記耀著白潔聖光的拳頭,淒厲地吼叫一聲,整個人的身體開始劇烈顫抖了起來,一根手指隔著三尺的距離,異常笨拙而緩慢地向著陛下的面門點去!

  緩慢只是一種感覺,實際上是那根手指尖上所蘊含著范閑窮盡此生所能逼將出來的全部真元,太過凝重,無質之氣竟生出了有質之感,似有重量一般,讓他的手指開始在雪空中胡亂顫抖。

  他的人也在顫抖,面色異常蒼白,雙眸卻異常明亮。

  范閑的手中便是有劍也刺不中皇帝的身體,更何況是一根手指,更何況他的手指距離陛下還有些距離,而陛下那記殺人的拳頭,已經快要觸到他的衣衫。

  然而一聲尖厲的聲音從范閑的指尖響起,就像是一個魔鬼要撕破外面人體的偽裝,從那身皮肉的衣服裡鑽出來,又像是竹簫管內的音符,因為太久沒有人按捺,再也耐不住寂寞,想要鑽出那些孔洞,化作空中的幾縷清音。

  一道清冽至極,淩厲至極,殺伐之意大作的劍氣,從范閑指尖噴吐而出,瞬間超越了二人間的空間,刺向了皇帝陛下的咽喉!

  ***

  猶記當時年紀小,澹州頑童多惹笑,為什麼真氣送出體外便會瞬間消失在空氣中呢?五竹叔不會內功,他無法解釋。為什麼世間的武道修行者,都沒有嘗試過呢?還是一個頑童的范閑開始嘗試,他異常辛苦地在沒有人指導或糾正的情況下,自行默默地練了很久很久,然後他體內的真氣吐出掌面,在極細微的距離內能夠回到體內,這要歸功於他體內的兩個大小周天,還是他的執著和勤奮?

  只是這又有什麼用呢?白白耽誤了他很多的時間,以至於他自幼修行無名霸道功訣,待入京都時,卻還無法像海棠或是王十三郎一樣一戰驚天下。那些在他的手掌上回復自如的真氣,根本不可能運用在真實的戰鬥中,更無法放出體外,形成殺人的利器,除了爬爬澹州的懸崖,紅紅的宮牆,偷偷鑰匙,偷親未婚妻,還有什麼用呢?

  可是范閑不甘心,因為當年葉流雲來過那座懸崖,並且在那片沙灘上留下了萬點坑。他知道世間有人能夠控制釋出體外的真氣,所以他一直執著甚至有些愚蠢的按照這條路子走了下去,只是可惜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依然沒有找到任何辦法。

  這是因為范閑不知道,除了他這個怪物之外,世間只有到了那個境界的人,才能夠控制釋出體外的真氣。劍廬裡那些九品強者的劍上雖然可以有淡淡劍芒,但那和人體自身的進益是何等樣質的差別。

  愚頑的頑童漸漸長大,世人視為珍寶的無上功訣,在他的手裡卻成為了執著的象徵,直到某日東海之畔,他終於感覺到自己手掌上來回往復的真氣終於……終於……可是漸漸地伸展出去一些,再伸展一些,他的心意竟能清楚地感覺到那些已經不在自己體內的氣息波動!

  如今的范閑已經能夠感受到天地間的元氣波動,當然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屬於自己的真元氣息,並且能夠控制,操控!

  不論是那個愚頑的少年執著到底的原因,還是那本小冊子的原因,總而言之,最後的成果,便是此刻他的指尖噴薄而出的那道無形劍氣!劍在手,如何能刺得中面前這抹虛無飄渺的明黃身影?而指尖顫抖,只需動一心念,便劍氣流轉,割裂空氣,誰能避開?

  ***

  皇帝陛下也不能,在這記淩厲而至的劍氣之前,他只來得轉了轉身子,而他的那一拳卻擦著范閑的肩頭,擊在了空處。

  雖然擊空,范閑的左肩卻依然是衣衫猛地全碎,而他身後的雪地上,更是被擊出了一個大坑,雪花四處飛舞!

  范閑指尖的劍氣也擊中了皇帝陛下,準確來說,是擦過了皇帝陛下的脖頸,無形的劍氣撕裂開了陛下頸上那薄薄一層肌膚,鮮血滲了出來!

  范閑又吐出一聲淒厲的尖嘯,將體內殘存不多的真元全數逼至了指尖,隔空遙遙一摁,再刺皇帝陛下的眼窩!

  皇帝陛下一拳擊空,面色的蒼白之色更濃,然而看著范閑再次刺來的那一指,陛下的眼眸裡沒有任何退怯之色,唇角反而泛起了一絲譏諷的笑容。

  陛下也伸出了一根食指,向著范閑指尖的劍尖上摁了下去,他的身形飄然而前,倏忽間將二人間的距離壓縮至沒有!

  嗤嗤氣流亂響,電光石火間,皇帝陛下的指尖便觸到了范閑不停噴吐劍氣的指尖,兩隻細長的食指並在了一處,一隻手指不停顫抖,另一隻卻是異常穩定。

  兩隻手指的指腹間氣流大作,光芒漸盛,激得四周空中的雪花紛紛退避而去!

  皇帝陛下的唇角笑容一斂,右臂輕輕一揮,食指上挾著一座大東山向范閑壓了下去!

  喀的一聲,范閑食指盡碎!身體如被天神之錘擊中,整個若風箏一般頹然後掠,卻不是像先前主動卸力那般後掠,而是整個人似乎已經再無任何支撐之力,猛地摔倒在了雪地裡,再也無法動彈。

  ***

  雪地上生死相搏的君臣父子二人似乎都忘了先前刺空的那一劍,自范閑手上脫落,呼嘯而向著太極殿正門處飛去的那把大魏天子劍。

  但其實這一對父子二人都沒有忘記,因為在這樣一場戰爭中,世間至強的這對父子,絕對不會做出任何多餘的動作,消耗任何不必要的力量。

  此劍一飛,必有後文。後文正是太極殿幽靜正門上面精美繁複的紋飾,因為當范閑指尖第一次噴吐出令人震驚的劍氣時,太極殿緊閉著的正門就這樣詭異地開了。

  穿著一身布衣的王十三郎就從那黑洞洞的慶國朝堂中心裡飛了出來,在半空中接住了范閑脫手的那柄大魏天子劍,右肘微屈,在空中如閃電一般掠至,身形微漲,一聲暴喝,集結著蓄勢已久的殺伐一劍,就這樣狠狠地向著皇帝的後頸處刺了過去!

  王十三郎,壯烈天下無雙,這一劍所攜的壯烈意味更是發揮到了極致,較諸當年懸空廟上一身白衣的影子,從太陽裡跳了出來的一劍,更要熾熱三分,光明三分,明明是從皇帝陛下身後的偷襲,卻硬生生刺出了光明正大的感覺!

  劍心純正的劍廬關門弟子,盡得四顧劍真傳,那夜又于范閑與四顧劍的對話中,對霸道真氣有所了悟,此時集一生修為於一劍,何其淩厲,若是范閑面對這一劍,只怕也必得受傷!

  然而皇帝陛下似乎根本就知道身後那座幽深的大殿裡,會忽然跑出一個九品上的強者出來,一指大山壓頂將范閑擊倒在地,他的臉上沒有絲毫動容,也不轉身,直接一袖向後拂出。

  慶帝此生,一拳、一指、一袖,便足以站在人世間的頂端,無人敢仰望其光芒,然而今日他的這一袖卻無法氣吞山河,風卷雲舒般地卷住王十三郎的壯烈一劍。

  因為他終究是人不是神,因為正如范閑判斷的那樣,如今的陛下已經不是全盛期的陛下,這些年來的孤老病傷,無論是從肌體還是心理上,都已經讓他主動或被動地選擇從神壇上走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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