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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九


  寒宮的半空之中,范閑雙手自然地微垂於身體兩側,疾速而異常自然地隨著風雪的去勢飛掠,變成了宮中簷上、牆上的一道灰影。

  先前廢園之中,他做出了幼獅搏命的姿態,卻是反身就走,拼盡一身修為,遁入天地風雪之中。要逃離陛下的身邊,他的心裡沒有一絲屈辱的感覺,皇帝老子是大宗師,是大怪物,總之不是人,打不過一個不是人的傢伙,是很正常的事情,明知道打不過,還要留在那裡拼命,那才叫做愚蠢。

  隔著衣衫感受著風雪之中的微妙變幻,范閑的身姿異常美妙,如一只耐寒的鳥兒自由飛翔著,在空中時不時改變著前行的方向,畫出一道道美妙的弧線,偏生速度卻沒有絲毫降低。

  安靜許久的皇宮,已經是晨起的時光,偶有掃雪的太監僕役,瞥見了半空中那一掠而過的灰影,卻都只以為自己眼花,因為世上沒有什麼人能夠飛那麼快。

  范閑自由而自在地飛掠著,在陰晦而安靜的皇城裡飛掠著,每隔七八丈的距離,便會在那些簷角或是牆頭上微微一點,身形毫無滯礙,又入另一宮中,這等身法,這等速度,實在是人間向來未見。

  一滴汗珠從范閑的後頸滑入背後,這一番全力施展的飛掠之術施出,並沒有耗損他太多真元,借天地之勢,遁天地之中,已得天地之妙,在半空中飛掠,反而讓他的心境平和下來,體內兩個周天的循環也開始溫存起來,一點一滴地修補著他在陛下威壓之下造成的缺口,而那個無名的法術功訣,似乎也在這天地和諧的氛圍之中得到了最充分的發揮,讓他回復的速度越來越快,狀態越來越好。

  腳尖點過簷角一處石獸頭顱,卻是連獸嘴裡含著的銅鈴鐺都沒有驚動,范閑飛於半空宮殿之上,俯瞰著大地和宮裡的人們,格外有一種飄然欲仙,淩視蒼生的感覺,尤其是那些或燒水或掃雪的人們,竟是沒有一個人能夠發現天上有人在飛掠,這種感覺很是奇妙。

  可是范閑後背的汗依然在流著,因為他此時雖然將全副心神都融入了此等和諧境界之中,也不會動念回頭去看,可是依然能夠清楚地感受到,一股強大的,隱而未發的威勢,正不快不慢地綴著自己,就像死神的腳步,雖然緩慢,卻永遠無法擺脫。

  沒有想到自己的速度已經提升到如斯境界,可依然沒有辦法甩脫身後的皇帝陛下,范閑的雙瞳微縮,向著南方遠處高大的皇城正門闖了過去。

  自皇宮西北角廢園處,范閑輕身而脫,一路向南,很奇怪的是,他沒有選擇最近的北宮門或是那些宮牆翻掠。

  他在宮裡與皇帝陛下談判這麼久,自然是有所憑恃,這一對父子二人都很清楚眼下的情況是什麼,范閑承諾陛下,這只是一場二人之間的戰爭,而皇帝陛下為了大慶的千秋萬代,也只將皇者的威壓施加在范閑一個人的身上。

  只要這一次范閑能夠逃走,至少天底下會安靜很多年,為了那些隱在天下各方的籌碼,在殺死范閑之前,皇帝陛下不會對那些范閑的部屬動手,這便是天子一言,駟馬難追的意思。

  而皇帝陛下不會允許自己的帝國內,一直隱藏著一個可以威脅到自己的勢力存在,所以他今天必須殺死范閑。

  可是……范閑沒有出宮。雖然皇宮那些封住四面八方,朱紅色高高的宮牆號稱可以攔住世間任何的九品強者,可是當年五竹叔引洪老公公出宮,已經證明了這座宮牆,對於真正站在人間頂峰的強者,並不是天險,更何況對於范閑這個自幼便在飛掠之術上下了無盡苦功的人物。

  范閑一路向南,始終向南,在幽深落著雪的皇宮裡一路向南,他掠過了漱芳宮,掠過了含光殿,掠過了破落的東宮與廣信宮,他看見了很多人,而皇宮裡沒有任何人看見他。

  他掠過了三座正宮,六處別院,看見了七十二位女子,終於翻掠上了整座皇城內最為高大的太極殿。

  高聳的大殿上方,向來沒有什麼人來過,除了開國時新修之時,那些工匠或許曾經在上面忙碌,據聞當年修這座大殿時,還摔死了兩個人,最後還從大魏朝裡請了天一道廟門的人來平息怨魂。

  今日的太極殿,黃色的琉璃瓦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積雪,兩種顏色極有美感地混在一處,就像是極常華美的衣料,讓人不忍破壞。范閑此刻卻沒有絲毫賞雪的時間和心情,他順著太極殿中端直接向著高處飄去,腳下雖然濕滑無比,卻無法讓他的身體有絲毫偏斜。

  一掠而上,腳尖踏上太極殿中端高高聳起的龍骨,范閑淩風而立,身遭盡是飄雪,衣袂呼呼作響。他此時站在皇宮的最高點,正面是極其雄偉的皇城正門,身周是看上去顯得無比低矮的宮牆,甚至可以看見大半個京都城,都陷在一片濛濛的風雪之中。

  不知道若若出宮後現在在哪裡,不知道婉兒她們是不是已經離開了京都,范閑站在皇宮的最高處,眯著眼睛看了看遠處的京都重重民宅疊簷,然後等到了身後那抹明黃身影的出現。

  范閑沒有轉身,眼眸裡閃過了一絲十分強烈的失望之色,因為他一直等待著的聲音沒有響起,等待中的變化沒有發生,整座皇宮依然是一片安靜,尤其是這座雄偉大殿的上方,除卻他與身後的皇帝陛下外,便只有風雪,什麼都沒有。

  范閑順著殿上的琉璃瓦滑了下去,雖然風雪中大戰紫禁之巔想必是一個極有看頭,極為尊嚴的搞法,但在范閑看來,人只能有尊嚴地活著,而無法有尊嚴地死去。

  灰色的身影和明黃色的身影,幾乎同時輕飄飄地落在了太極殿前的厚厚雪地裡,停住了身形。

  ***

  皇帝站在太極殿的長廊之前,身後便是那幽深的正殿之門,往日裡他就在這座宮殿之中召見群臣,掌控天下無數子民的生死存亡,而今日他卻是孤伶伶地站在這裡。

  范閑站在殿前的廣場中間,身邊盡是一片厚雪,他看著遠方正對著的厚重的皇宮城門,微微眯眼,不知道是不是覺得自己沒有力量衝破那座宮門。他緩緩地轉過身來,看著皇帝說道:「其實什麼事情發展到最後,就只是像兩個野獸一樣撕咬。」

  皇帝沉默,表情冷漠,他看著范閑,就像看著一個死人一樣。此時君臣二人終於停止了完全超乎世人想像的飛掠追逐,安靜地站在了殿前,也在萬千子民們的眼前,現出了身形。

  那些在殿外掃雪的太監,在長廊裡安靜走過的宮女,那些面色青紅,握刀而立的侍衛都驚愕地張開了嘴,看著雪地裡的皇帝陛下和小范大人,震驚莫名,半晌說不出話來。

  范閑平靜地看著皇帝陛下,心底裡卻想著旁的事情,因為他察覺到了一絲詭異。從西北廢園直奔皇宮南城,這一路上皇帝陛下有好幾次靠近自己,找到了殺死或擒住自己的刹那時光,可是皇帝陛下沒有動手。

  這是為什麼?

  想必微微皺著眉的皇帝陛下心中也有不解,范閑不想著往宮外逃,卻往南邊走,這是為什麼?

  范閑在等著一個變數,可惜在太極殿上,皇帝陛下袒露出身形後,第一變數沒有發生。那麼第二個呢?范閑自己能夠有多少實力,皇帝陛下算無遺漏,點得清清楚楚,此時的變數,必須是連范閑都不知道的變數。

  就像當年懸空廟裡的那個神仙局,機緣巧合,風雲集會,局中的所有人都各有其目的,然而到最後,誰都有控制不住的變數產生。

  范閑堅信這個自己也不知道的變數一定會發生,因為當年懸空廟一事出動了四方勢力,但身為南慶最大的敵人,北齊朝廷卻一直保持著沉默。

  北齊上承大魏,在這天下經營了千年之久,對於心腹大患的南慶京都皇宮,難道沒有任何手段?范閑不相信,他堅信北齊人在皇宮裡一定藏著撒手鐧!而今日南慶君臣父子反目,血濺皇城,正是北齊小皇帝使出撒手鐧的最好時機!

  ***

  若戰鼓聲響起,咚的一聲悶響,若大戰爆發,數萬根緊繃的弓弦齊聲歌唱,而其實只是皇城角樓處那座巨大的守城弩,用機簧上緊的弩機,在這沉默甚至沉悶的一刻發動了!

  如兒臂一般粗細的精鋼弩箭,在強大的機簧力量作用下,於瞬息間化作一道黑色的閃電,衝破了皇城角樓處的空氣,震得空氣一爆,撕裂了太極殿前正面空中不停飄舞的雪花,高速旋轉,生生劈開一道幽深的空間通道,射向了殿前的那抹明黃身影!

  不知道被鑄死了的守城弩基台,是怎樣被扭轉過來,對準了皇宮方向,更不知道北齊人是怎樣滲透進了南慶皇城的禁軍隊伍,並且暗中控制了那處角樓,范閑只知道北齊人的撒手鐧終於動了。這已經足夠了,一聲厲嘯,范閑沉氣於足,身體重若磐石,動若瀑布,人隨劍動,緊跟著那枝呼嘯而來的巨弩殺向了皇帝的身前!

  強弩臨身,然而終究距離太遠,大宗師境界的皇帝陛下只需要拂袖而退,強行憑恃強悍的修為化距離為時間,便能避過這驚天一弩。

  然而范閑的餘光裡早已瞥見,長廊之下有一個正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宮女,此時已經站起了身來,眼眸裡閃過一絲寒意,拔下了發間的細針,向著皇帝陛下的身後刺了過去。

  ***

  不論是北齊人還是范閑,似乎都低估了慶帝在這世間數十年打磨出來的意志與反應,當所有人都以為太極殿前那抹明黃身影會暫避巨弩鋒芒時……

  皇帝陛下的身形從原地消失,竟是倏忽間在雪上連進三步!

  轟的一聲巨響,巨大的弩箭擦著皇帝陛下的發端,狠狠地紮進了平整如玉的青石地中,瞬間將這石面刺成豆花一樣的碎石,磚泥四處猛濺,卻恰好將那名偷襲的宮女刺客擋在了石屑之後!

  皇帝陛下右臂一拂龍袖,一股強大的真氣裹脅著他身後漫天的石屑與雪花,像一條巨龍一般擊了過去,正中那名宮女的身體!

  嗤嗤嗤嗤鮮血橫濺,無數的石屑與雪花就像箭枝一樣擊打在那名宮女的身上,瞬息間在她的身體上創出幾百幾千條口子!

  這名刺客竟是一次出手都沒有來得及,連哼一聲都來不及哼,便垮在了雪地之中,化作了一攤模糊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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