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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六


  然而這時候空中多了一隻手,一隻穩定無比的手,一隻在大東山上曾經驚風破雨,中指處因為捏著朱批御筆太久而生出一層老繭的手。

  這只手捉住了劍鞘,就像在浮光裡捉住了螢火蟲,在萬千雪花中捉住那粒灰塵。這只手太快,快到可以捕光,快到可以捉影,又怎麼會捉不住有形有質的劍鞘?

  小樓平靜之勢頓破,劍鞘龍吟嗡鳴之聲再作,然而卻戛然而止。

  范閑蓄勢甚久的劍鞘,就像一條巨龍被人生生地扼住了咽喉,止住了呼吸,頹然無力地耷拉著頭顱,奄奄一息地躺在皇帝陛下的手掌之中。

  皇帝陛下緩緩地站起身來,他的面容異常平靜,然而他必須承認,范閑今日的境界,已經超出了他的判斷,這如天外飛龍般飛掠而來的一劍,竟隱隱有了些脫離空間的感覺。

  小樓的門口空無一人,皇帝冷漠地看著那處,他身後的那張座椅簌簌然粉碎,成粉成末成空無,灑滿了一地。范閑用全身功力激出那柄劍鞘,看似已經是孤注一擲的舉措,小樓四周沒有觀眾,所以誰也沒有料到,沒有想到,在那一刻之後,他的身體卻是用更快的速度飄了起來,掠了起來,飛了起來。

  他的身體就像一隻大鳥一樣,不,比鳥更輕,更快,就像是被狂風呼嘯捲起的雪花,以一種人類絕對不可能達到的速度,倏忽間從小樓的門口飄出去了十五丈的距離。

  便在此時天上又開始灑落雪花。

  在飛掠的過程中,范閑幾乎止住了呼吸,只是憑藉苦荷臨死前留下的那本法決,在空氣的流動中感受著四周的寒意,順勢而行,飄掠而去。

  在飄掠的過程裡,他來得及思考,從皇帝的座椅處到小樓之外,有四丈距離,而皇帝要接自己的一劍,要思考,想必出來得不會太快。

  四大宗師,已然超凡脫聖,但終究不是神仙,他們有自己各自不同的弱點。苦荷大師最弱的一環在於他蒼老的肉身,葉流雲最強悍的在於他如流雲一般的身法,如果此時小樓中的大宗師是葉流雲,范閑絕對不會奢望能夠將對方留在樓中。

  然而此刻樓中是皇帝陛下,一身真氣修為冠絕當世,充沛到了頂端,但憑真氣而行,肉身總有局限,在小範圍內的移避當有鬼神之技,正如當年葉流雲面對滿天弩雨一般,而皇帝陛下並不見得能夠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強行掠出小樓,而緊接著迎來的,便是沒有縫隙的攻擊。

  雙足在雪地上滑行兩尺,顯出兩條雪溝,范閑身形一落雪面,劍光一閃,橫於面門之前,前膝半蹲,正是一個絕命撲殺的姿式。

  便在寒冷劍芒照亮他清秀面龐的同時,一把突如其來,轟轟烈烈,迅疾燃燒的大火,瞬間吞噬了整座小樓,一片火海就這樣出現在了落雪的寒宮裡。

  幾聲悶響,無數火舌沖天而起,將整座小樓包圍在其中,紅紅的熾熱的光芒瞬間將橫在范閑面前的那柄寒劍照得溫暖起來,紅起來。

  如此大,如此快燃起的一把火,絕對不是自然燃燒而成,不知道范閑在小樓裡預備了些什麼。

  然而令范閑略感失望的是,火海之中一道氣息流過,一個人影,一個煌煌然立於火海之前,冷漠看著自己的人影,站在了雪地之中,將那一片火海拋在了身後。

  皇帝陛下身上的龍袍有些地方已經焦糊了,頭髮也被燒亂了一些,面色微微蒼白,然而他依然那樣不可一世地站立著,冷漠地看著范閑。

  「三處的火藥,什麼時候被你搬進宮裡來了。」皇帝雙眼微眯,看著范閑。

  范閑開顏一笑,緊握劍柄,應道:「三年前京都叛亂,我當監國的時候,想運多少火藥進宮,其實都不是難事。」

  皇帝緩緩走進范閑,雙眼微眯,寒聲說道:「原來為了今日,你竟是準備了……整整三年!」

  范閑像皇帝一樣眯著眼睛,以免被那片明亮的火海影響到自己的視線,抿唇說道:「我只是覺得母親的畫像再放在這樓中,想必她也會覺得憤怒,既然如此,那不如一把火燒了。」

  是的,如果昨日皇帝陛下不是在小樓前召見范閑,如果不是皇帝陛下沒有馬上動手,而是與范閑在小樓裡一番長談,范閑根本找不到任何發動機關,點燃火藥的機會。

  然而其實直到范閑踩斷門檻的那一刻,范閑一直有十分充分的信心,皇帝老子一定會將最後了斷的戰場,選擇在這片廢園裡的小樓。

  因為小樓上面有葉輕眉的畫像,皇帝一定會選擇在這個女人的畫像面前,徹底了斷他與她這數十年來的恩怨情仇。

  范閑能確認這一點,是因為他比世界上任何其他人都更能掌控這位皇帝陛下的心意,他知道皇帝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皇帝是一個冷厲無情卻虛偽自以為仁厚多情的人,范閑也很虛偽,若用那世的話語說,父子二人都喜歡裝點兒小布爾喬亞情調,這一幕大戲,小樓毫無疑問是他二人最好的舞臺。

  當火勢燃起的那一瞬間,范閑心頭微動,他之所以會選擇埋了三年的火藥作為自己的大殺器,是因為禦書房裡陳萍萍的輪椅給予了他信心,面對著四面八方,絕無空間閃躲的襲擊,便是大宗師,也不可能從無中生有,找到一個閃避的方法。

  輪椅裡的那把槍射出的鐵砂鋼珠如此,想必四處肆虐的火也如此。

  只是很可惜,皇帝陛下依然好好地站在雪地中,雖然他的面色先前那刻有些蒼白,想必是從火海之中遁離,大耗元氣,然而這一場燎天的大火,終究沒有給他造成什麼不可逆轉的傷勢。

  「火太慢。」皇帝冷冷地看著范閑,沒有一絲感情說道。

  「試試劍。」范閑握著大魏天子劍,快活地露齒笑道。

  §卷七 第一百三十二章 蒼山有雪劍有霜(一)

  既然已經動手,就再沒有拿個金盆來洗手的道理。范閑的雙眼越來越亮,腦海之中沒有一絲雜念,全是旺盛至極的鬥志以及已經被催至頂峰的狀態。大魏天子劍在手,天下不見得有,但至少有闖一闖天下的雄心和野望——而面前這位深不可測的大宗師皇帝,在范閑的眼中,便是天下。

  鵝毛般的大雪在寒宮裡飄飄灑灑地落著,驟然間四道劍光照亮了略顯晦暗的天地,空中出現了四道捉摸不定,異常詭異的痕跡,每一道痕跡裡,便是一道令人心悸的劍光,竟讓人分不出來,這四劍是哪一劍先出,哪一劍後至。

  而與這四道劍光裡蘊藏的殺意不同,劍勢盡情而去,卻是與天地風雪混在一處,羚羊掛角,妙不可言,不知落處。

  瞬息間,范閑已經飄到了皇帝陛下的身前,右臂衣衫呼呼作響,衫下的每一絲肌肉都猛烈地爆發出了最驚人的能量,于電光石火間出劍收劍,連刺四劍!

  四道劍意遁天地而至,每一劍刺入天地間飄灑的一片雪花,然後,刺在了皇帝陛下的髮絲之畔,衣袖之側,帝履之前,龍袍之外……全部刺空!

  瞬息間的四劍竟全部刺空,尤其是最後一劍距離皇帝陛下的小腹只有一寸距離,卻偏是這一寸的距離,卻像是隔了萬水千山,劍勢已盡,猶如飛瀑已幹,再也無法洶湧,再也無法靠近。

  皇帝陛下廣袖微拂,在這照亮冬日陰晦寒宮的四劍前,極其瀟灑隨意地在雪地上自在而舞,輕描淡寫,卻又妙到毫巔地讓開了范閑這蓄勢已久,如閃電一般釋出的四劍。

  不是顧前不顧後的四顧劍,范閑於瞬間內刺出的四劍,更多帶著的是天一道與天地親近的氣息,如此才能在風雪的遮庇掩護之下,借著雪花的去勢,疾如閃電,又潤若飄雪一般刺向慶帝的身體,而逼著陛下沒有在第一時間進行雷霆般的反擊。

  這四道劍息沒有一絲東夷城劍廬的冷血厲殺之意,反而令人親近,從而才能給了范閑近身的機會,然而這樣深得天一道精妙勢息的四劍,依然沒有對皇帝造成任何的傷害,甚至對方一步都未曾退,依然穩定而冷酷地站在原地,就像先前沒有動一樣。

  大宗師的修為境界,確實不是一般世人所能觸摸的層級,在這樣借天地之勢而遁來的四劍面前,皇帝陛下竟這樣輕輕鬆松地便化解了。

  大魏天子劍的劍尖在那身明黃的龍袍之前不停吟嗡顫抖,似乎是感覺到了一種絕望與挫敗,直欲低首認命,卻又不甘,拼命地掙扎著,劍身上穿透的四片雪花,也開始有了散體的跡象。與手中劍不同,范閑的臉上沒有絲毫失望的表情,依舊一臉平靜,而那雙眼眸裡的亮光,竟是倏忽間斂去,化作了一片死寂一般的黯淡,無情無感,只餘殺戮之意。

  他的那一雙眼,就像是四顧劍殺意沖天,刺破青青大樹直抵天空的那雙眼,絕無一絲情緒交雜,只有冷漠。他手中的劍,也在這一刻變成了死物,非聖人不能用之的兇器,一股死一般的寒冽,讓劍上的四片漸散的雪花瞬息間變成了一片冰霜,凝結如鏡。

  右肩的衣裳忽破,一連串劈啪響聲驟響,范閑體內兩個周天急速運行,互相衝突掙扎,衝破了肩頭穴關,經陽明脈直沖肘關,抵腕門,再送劍柄。

  他的右臂似乎是甩了出去,猛烈地甩了出去,以大劈棺之勢運劍!本已山窮水盡的劍勢複逢柳明花明,頓長一尺,直刺慶帝龍袍!

  這才是真正的一劍,四顧劍臨終前授予范閑的一劍,絕情絕性,厲殺無回,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三顧傾人心,四顧頻繁天下計,不為天下亦弑君!

  寒宮中風雪大作,大魏天子劍亦化作了一柄雪劍,寒冷至極,決絕至極,未留任何退路,任何回轉之機,一往無前地刺了過去!

  ***

  令人聞之心悸的摩擦之聲響起,只響了一瞬,但落在范閑的耳中卻像是響了無數年,十分漫長,最終停止。

  兩根保養得極好,如白玉芽一般的手指,穩定而冷酷地夾住了大魏天子劍,摩擦聲,便是冰冷的劍身與這兩根手指之間產生的聲音,半截劍身上的冰霜已然被手指夾掉,此時這兩根手指便夾在了劍身的正中間,淡淡的熱霧從兩根手指上往外升騰著!

  縱使皇帝陛下是一位大宗師,他也不會輕視范閑的這一劍,因為這一劍太過冷漠,太過噬血淩厲,劍身竟是突破了他的兩根手指,強行前行半個劍身的距離。

  皇帝終究是退了一步,然而他的身體與大魏天子劍的劍尖之間,依然保持著一寸的距離,范閑依然無法突破這一寸,真正觸及到皇帝陛下的那身龍袍。

  皇帝冷漠地看著近須咫尺的兒子,他頜下的鬍鬚亦凝結了一些霜冰,看上去格外可怕。夾著大魏天子劍的兩根手指關節微微發白,磅礴至極,有若千湖千江千河一般的雄渾霸道真氣,就從這兩根手指上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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