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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七


  輕輕地一拗,鋒利至極的大魏天子劍,在皇帝陛下的手指間,竟像麵條一樣地彎了起來!然而大魏天子劍終究是當年皇室至寶,在這樣恐怖的宗師壓制下,竟然還沒有斷開!

  范閑離皇帝陛下極近,他保持著一個小箭步的姿式,右腿微微後撤低蹲,整個身體保持著一個極完美的線條,沒有露出任何破綻,竟給人一種無從去攻的感覺。

  然而他手中握著那把大魏天子劍,他終究不是四顧劍,這柄劍不是他自己,而與他的身體連著,此刻卻像是一個極漂亮的大字,突然多出了很弊腳的餘筆。

  如大江大河般的狂暴真氣從大魏天子劍上湧了過來。范閑的虎口迸出了鮮血,但他沒有撤劍,因為他知道此時首戰心志,再戰意志,勢不能為敵所奪,他的眼中冷漠之色愈來愈濃,體內的真氣也開始洶湧地噴了出來。

  范閑勇不撤劍,然而,皇帝陛下撤了指。

  被彎曲到極限的大魏天子劍,像閃電一樣彈了起來,如一記回馬鞭,斬向范閑的面門。范閑的瞳子裡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一抹極其明亮的劍光。

  而那半截劍身上的冰霜也隨著這一彈,迅即裂開,就在大魏天子劍的劍身上爆炸,化作了無數粒細微的冰屑,在皇帝與范閑身間炸開!

  范閑一聲尖叫,疾松虎口,手腕閃電般下垂,反握劍柄,下方腳步在雪地上連錯八步,倒踢金簷,仰首欲退!

  然而他這一仰首,先前所營織的完美厲狠防禦卻是馬上冰消雪融,身法一陣淩亂。

  皇帝陛下的身影像一陣風一般呼嘯而作,直撲范閑的身體,平常無奇,簡簡單單地一拳轟了過去,直接轟到了范閑的胸口!

  這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拳轟了出去,范閑整個人被擊成了在天空中飄拂著的一片雪花,飄飄嫋嫋,淒淒慘慘,渾不著力,在空中變幻了無數身形,倒翻了七八個跟鬥,掠過了數十丈的廢園荒雪地,最終十分慘烈地落在了極遠處的雪地上,震起一大片雪,壓碎數十根死草。

  范閑捂著胸口,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然而卻依然堅狠地站立著,死死地盯著遠處的皇帝陛下。

  沒有人能在空中無憑無由飛掠數十丈,即便著了皇帝陛下的王道殺拳,那股強大到讓人生不出抵抗之心的巨大力量,也不可能把一個人橫著擊飛數十丈。

  因為人體是有重量的,畢竟不可能是真的雪花,當年在大東山上,即便是四顧劍被慶帝一拳擊飛,他也是在東山慶廟裡像石頭一樣滾出去,淒慘無比地撞響了那口鐘。

  而誰能像范閑先前一樣,在空中飛掠了這麼遠——真的就像雪花。

  皇帝冷漠地看了一眼手中捏著的那只官靴,看著靴尖上刺出來的那一截冰冷反光的金屬尖,微微皺眉。先前他一拳擊在范閑的胸膛上,范閑被擊飛的同時,竟還有以命換命的打算,極其陰險地從衫下踢出一腳,腳尖便是這截金屬尖,上面很明顯喂著劇毒。

  皇帝將靴子扔到了雪地中,眯著眼睛看著遠方艱難站立著的范閑,說道:「小手段是不能做大事的。」

  范閑咳了兩聲,咳出血來,有些困難地從衣衫胸口處取出一塊精鋼薄板,扔在了腳邊的雪地上,說道:「但小手段可以救命。」

  精鋼薄板上面,已經被擊出來了一個手印,但很奇妙的是,那並不是皇帝陛下的拳印,而是一隻橫著的手掌背面的印記。

  當皇帝的王道一拳將要轟到范閑胸膛上時,范閑除了從衫底踢出那陰險的一腳外,他的左臂在風雪之中自然滑行,極為神速地落到了自己的身前,護在了要害之前。

  然而他的大劈棺散手哪裡是陛下宗師實力擊出的王道一拳的對手,被摧枯拉朽一般破開了封勢,陛下的拳頭壓迫著他的手掌,最終還是狠狠地擊打在了他的胸膛上,所以才會留下了那個橫著的手掌反面印記。

  胸口處藏著鐵板,最後的關頭調集了小周天裡的天一道真氣護住心脈,再加上了自己手掌的緩衝,終於讓范閑在這樣恐怖的一記拳頭下面,保住了小命。

  ***

  慶帝范閑父子二人之間的戰爭,只開始了刹那,便已經分隔數十丈,隔風雪相觀,已然分出了勝負。無論范閑準備得再如何充分,實力之間巨大的差距,大宗師的神妙,始終不是靠努力便能彌補的。

  從拔劍的那一刻起,范閑先後用了天一道借勢法門,習自海棠處的精妙自然劍法,最後凝雪成霜,以葉家大劈棺之勢相送,將這天一道的四劍合成了習自四顧劍的絕殺一劍!

  而最後腳尖的那陰險一踢,胸口的鐵板,自然是自小被五竹叔錘打所修練出來的功夫,范閑賴以成名的小手段,而用來催發這些神妙技藝,融會貫通的基礎,自然是范閑體內勤奮修行了二十餘年,早已成為他身體一部分的霸道真氣。

  天下有四大宗師外加一個瞎子,人世間最頂尖的武道,全部在范閑一個人的身上展現出來。這世上也只有范閑才擁有如此好的運氣,可以學到如此多精妙的本事。換個角度講,也正是死去或離去的強者們,將抵抗慶帝的最後希望放到了范閑是身上,他才能夠今日與皇帝陛下公平一戰。

  然而即便是蓄勢已久的連環三擊,習自大宗師們的無上絕學,在皇帝陛下的面前,依然沒有討到任何便宜。從開始到最後,皇帝陛下只是退了一步,出了兩指,轟出一拳,便將范閑打成重傷。這種差距,又豈是苦練冥思所能拉近?

  九品上強者,在這個天底下已經是極為少見的巔峰人物,以范閑如今的修為,便是滿天下也去得,可是面對著一位大宗師,誰也沒有想像過,九品上強者有任何越級挑戰的可能性。

  今日風雪中,范閑能夠將皇帝陛下逼退一步,並且在陛下一拳之下還能活下來,此事已經足夠震驚天下,足夠令他自豪。

  范閑咳著血,脫下另一隻官靴,赤裸著雙足站在寒冷的雪地中,雙眼微眯,眼眸裡生出前所未有的豪情與信心。這種在慘敗之下顯得有些突兀的情緒,並不是因為他逼退了皇帝老子,也不是因為他活了下來,而因為他平靜的內心裡,有一種對自我判斷的肯定。

  ……陛下已經老了。

  ***

  范府七日閉關,除了考慮那些心戰之事,替自己愛護的人們保存生命之外,范閑想的最多的便是皇帝陛下如今真實狀況的問題。大宗師的境界究竟是怎樣的境界?范閑見過葉流雲出手,見過四顧劍,但是此不同彼,既然大宗師號稱深不可測,那怎樣評估皇帝老子的真實實力?

  好在在東夷城的時候,在四顧劍死之前,這位大宗師曾經和范閑參詳過很久關於慶帝境界的問題,並且得出了一個雖然有些模糊,卻極為接近真實的判斷。

  慶帝修為大成,正是當年北伐時體內霸道真氣超過臨界值,一舉撕毀了體內所有的經脈,從而成為一個廢人,結果最後竟是不知為何,陛下不僅完好如初,更成為了人世間的第四位大宗師。

  范閑體內的經脈也爆裂過,只是在海棠朵朵的幫助下,在天一道自然法門的調養下,極為僥倖地修復好了經脈。可當年陛下究竟是怎樣活下來的?

  四顧劍在大東山上與慶帝交過手,他對范閑講述了自己的判斷,如今慶帝的體內已經沒有所謂人類應有的經脈,而整個人的肉身已經變成了一個通竅,真氣行於體內毫無任何滯礙,無論是出息入息都快到了一種令人瞠目結舌的程度,而且由於不再有經脈的限制,慶帝體內的霸道真氣可以一直無限度地修練蘊積下去,直至一個人類都不敢奢望的境界。

  大宗師突破境界各有其法,有人憑其與天地親近之感,有人憑藉視天地如無物的冷厲心意,而慶帝突破那一層境界卻完全走的不是自問內心的方法,而是強悍地不停堅實修為,體內的霸道真氣蘊成大海,以量變而成就質變。

  這便是慶帝最恐怖的實力,也只有憑藉著他體內無窮無盡的真氣和異常快速的出息入息法門,當年在大東山上,他才可能一指渡半湖,將體內修練了數十年的無數真氣,在那一指間的風情裡,生生送了一半進入苦荷大師的體內,撐破了那具皮囊。

  如果真能確定慶帝大宗師之境的真實面目,那便有一個問題很值得深思,慶帝積蓄了數十年之久的霸道真氣,度了一半入苦荷的體內,如此大的損耗,用來殺死一位大宗師自然是划算的,可是這一半的損耗,慶帝只怕還要花很多年才能彌補回來。

  一般的武道修行者只需要數日冥思,或許便能讓真氣回復如初,就算體內真氣損耗一半,頂多也只需要調養數月。可是慶帝的路子本來就與世間任何人都不同,其餘人體內的真氣頂多是一方池塘,便是那幾位大宗師也頂多是一方小湖,只不過他們調用小湖的手段,隱然可以讓湖水蒸騰,走的是神妙其技的方法。

  然而慶帝的體內是一片海,少了一半,短短三年時間,只怕是無法重新填回的。

  一半大海依然深不可測,依然不是范閑所能抵抗,然而慶帝這些年不停承受打擊,京都叛亂,心傷子死母死,心念只怕有損,而去年秋天裡,禦書房內那輛黑色的輪椅給陛下造成的傷害,只怕也無法全好,陳萍萍的手段,縱使是位大宗師,也不可能完全免疫。

  如果皇帝陛下還是大東山之前的皇帝陛下,哪怕是三年前那個溫和笑著,看似中庸,實則冷厲的皇帝陛下,范閑一點機會都不可能有。關於大東山上的場景,范閑瞭解得很清楚,他知道皇帝陛下的王道殺拳,擁有怎樣可怕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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