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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五


  范閑沉默片刻後應道:「那大概是我從來都很平等對待他們的緣故。」

  姚太監第三次走入小樓,平靜說道:「宮外有人送來了小范大人需要的書稿和……一把劍。」

  劍是大魏天子劍,安靜地放在了范閑面前的桌上,書稿是今日監察院舊部書寫而成的賀派罪狀,以供陛下日後宣旨所用。

  姚太監站在皇帝的身前,安靜地陳述了一番今日宮外的動靜,內廷在京都裡的眼線自然不少,而今天京都裡的風波所引出的騷亂,根本不需要特意打聽,便能知曉。

  都察院的禦史們此時正跪在宮外的雪地裡,哭嚎不止,要求陛下嚴懲范閑這個十惡不赦的凶徒。范閑不是殺人狂魔,今天京都裡消亡的生命都是賀派的中堅力量,至於那些只識迂腐的御史大夫,卻還活得好好的。

  除了這些御史大夫之外,京都裡各部各寺的文官也開始暗底下溝通,準備向宮裡施加壓力,所有的這一切,都是朝堂系統被今天發生的屠殺震住了心魄,感到了無窮無盡的恐懼,所以他們必須站出來。

  范閑從門下中書進入了皇宮,眾多朝廷大臣們便在皇城之外等著,他們要等著皇帝陛下的旨意,然而一日已過,時已入夜,皇宮裡依然一片安靜,大臣們開始憤怒和害怕起來,難道范閑做了如此多令人髮指的血腥事,陛下還想著父子之義,而不加懲處?

  正因為皇宮的平靜與大臣們的擔心,所以御史大夫們才會再次在皇城之外叩首。

  風雨欲來,壓力極大。山欲傾覆,湖欲生濤。

  姚太監的稟報沒有讓小樓裡的氣氛產生絲毫變化,無論是皇帝還是范閑,都不會將朝臣的壓力放在眼中,更何況今夜之後,這一對父子總有一位會對這個天下做出某種交待。

  皇帝笑了笑,端起一杯酒緩緩飲了,說了一個兩人一直沒有觸及的話題:「你若死了,留下的話還能管住手底下的那批瘋子嗎?若不能,朕為何要答允放他們一條活路?」

  「因為您必須賭我的話能管住他們,不然天下亂起來,總不是您想看到的場面。」

  皇帝的手指輕輕轉動著酒杯,雙眼微眯說道:「那你難道不擔心,若朕殺了你,卻不做那些應允你的事情?」

  范閑微微低頭,沉默片刻後平靜說道:「天子一言,駟馬難追。」

  「駟馬……不是一匹馬。」皇帝笑了笑,說道:「是四匹馬。這個古怪的詞兒當年你母親說過,所以我記得,只是沒想到,你也知道。」

  皇帝接著歎息道:「今日之天下,若朕面對的不是你,而是你母親……朕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給她公平一戰的資格。」

  范閑諷刺道:「當年您確實沒有給她任何公平可言。」

  皇帝搖了搖頭,冷漠說道:「不給她這種資格,是因為朕知道,她絕對不會用這天下來威脅朕,因為以天下為籌碼,便是將這天下萬民投諸賭場之上,而她捨不得……朕卻捨得。」

  「我捨得拿天下萬民的生死來威脅您。」范閑平靜應道:「這本來就是先前說過的差別。」

  皇帝又搖了搖頭,說道:「所以朕還是不明白,你既然愛這個國度,惜天下萬民,又怎能以此來要脅朕。」

  「因為我首先得從身邊的人先愛起,另外就是,我本來就是個無恥且怕死的人,真若逼到了絕路上,當然,這絕路不僅僅是指我……我不介意拖著整個天下以及陛下您的雄心壯志給我陪葬。」范閑低頭說道:「其實我一直在等一個人,只是那個人總是不回來,所以沒有辦法,我只好自己來拼命了。」

  拼命這兩個字說得何等樣悽楚無奈,然而皇帝陛下的眼眸卻漸漸亮了起來,因為他清楚范閑等的是誰。在皇帝看來,如今的天下,也只有那個人能夠威脅到自己的生命與統治,從很多年前太平別院的血案之後,他就一直隱隱警懼著那個人的存在,甚至不惜將神廟最後派出來的那位使者送到了范府旁邊的巷子中。

  然而即便這樣,五竹依然沒有死。

  「他不會回來了。」皇帝眼眸裡的亮光漸漸斂去,緩聲說道:「三年了,他要找到自己是誰,就只能去神廟,而他若真的回了廟裡,又怎麼可能再出來?」

  范閑點了點頭,有些悲傷地接受了這個事實,若五竹叔依然在這片大陸上流連著,自己在皇帝陛下的面前,又何至於如此被動,甚至要做出玉石俱焚般的威脅。

  「您當年究竟是怎樣讓神廟站在您的背後的呢?」范閑皺著眉頭看著皇帝,這是他心裡的幾大疑問之一。

  「朕未曾去過神廟,但和你母親在一起呆久了,自然也知道,神廟其實只是一個已經漸漸衰敗荒涼的地方。神廟向來不理世事,這是真的。」皇帝的唇角泛起一絲譏誚的笑容,「然而廟裡卻一直悄悄地影響著這片大陸,可惜朕是世間人,它們不能對朕如何,但你母親和老五卻是廟裡人……就這一點區別便足夠了,朕自然知道如何運用這一點。」

  范閑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他不得不佩服皇帝老子心志之強大,世間萬眾一向膜拜的神廟,在陛下看來,原來終究不過是把利些的刀而已。

  「當年北伐,朕體內經脈盡碎,一指不能動,眼不能視,耳不能聽,鼻不能聞,直如一個死人,而靈魂卻被藏在那個破碎的軀殼之中,不得逃逸,不得解脫。」皇帝忽然開始冷漠地講述當年的事情,「如在無窮無盡的黑暗裡,承受著孤獨的煎熬,這種痛楚,令朕堅定了一個決心。」

  隨著皇帝陛下的敘述,整個小樓裡的燈光都暗了下來,似乎將要沉入永不解脫的黑暗之海裡。

  「原來除了自己,以及自己能夠體會的孤獨之外,沒有什麼是真的。」皇帝說道:「除了自己,朕不再相信任何人。為了達成朕的目標,朕不需要親人,友人。」

  「朕從黑暗中醒來,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陳萍萍和甯兒。」皇帝微微眯眼,說道:「所以朕對他們的信任是最多的。你不用擔心甯兒的安危。」

  「然而朕沒有想到,陳萍萍竟然背叛了……朕。」皇帝的眼睛眯得更加厲害,一道寒光從眼睛裡透了出來,語氣隱隱憤怒與悲哀,嘲笑說道:「朕信錯一人,便成今日之格局。」

  「你沒有經歷過那種黑暗中清醒的苦楚,所以你不明白朕在說些什麼。」

  「我有過這種經歷。」范閑搖了搖頭,自然不會去解釋,那還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在那一個世界裡的遭逢變故,「然而我並沒有變成您這種人,性格決定命運而已。」

  他忽然眯了眯眼睛,說道:「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出現葉輕眉,陛下,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呢?會不會更美好一些?」

  皇帝的雙眸漸漸冰寒,盯著范閑的臉,一抹怒意一現即隱,冷漠說道:「且不提沒有你母親,如今的慶國會是什麼模樣,你只需記住,當年大魏朝腐朽到了頂點,莫說及不上朕治下的大慶,便是較諸如今的北齊,亦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偏生當年的大魏朝爛雖爛矣,卻還是個龐然大物。你母親來這個世間,至少生生將那座大山打爛了……為什麼如今的前魏遺民沒有一個懷念前朝的?為什麼朕打下的這千里江山上從來沒有心系故國,起兵造反的?」皇帝冷誚笑道:「自己去想去。」

  范閑笑了笑,說道:「懶得去想,父母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對我這個做兒子的來說,並不是很光彩的事情。」

  皇帝終於笑出聲來,二人繼續吃菜,繼續喝酒,繼續聊天。這父子君臣二人其實極其相似,根骨裡都冷酷無情,只是關於天下,關於過去,關於現在有不同的意見,關於任何事都有不同的意見,然而這並不影響他們兩個人在這些年裡彼此施予信任與敬畏,牢牢地佔據了人世間的頂峰。

  小樓一夜聽風雪,這是最後的晚餐,最後的長談。

  ***

  夜深了,二人便在燈火的映襯下,分坐兩張椅上開始冥想,開始休息,偏是他們體內流淌著的真氣氣息竟都是那樣的和諧,霸道之餘,各有一種撕毀一切的力量,合在一處竟是那樣的融洽。

  不知不覺,天亮了,朝陽出來了,外面的雪停了,風止了,地上厚厚一層羊毛毯子似的積雪,反射著天空中的清光,將皇宮西北角這一大片廢園照耀得格外明亮。

  范閑醒了,在心裡歎息了一聲,站起身來,右手拿起桌上那把大魏天子劍,走到了小樓門口,然後回轉身來,安靜地看著椅上的皇帝陛下。

  皇帝緩緩地睜開雙眼,瞳子異常清亮,異常平靜冷漠,再沒有一絲凡人應有的情緒。該說的話都說完了,自這一刻起,二人之間再無一絲親情牽割。

  范閑抬起右臂,由肩頭至肘至腕,再至他右手平穩握著的劍柄,以至那一絲不顫,穩定得令人可怕的劍尖,直直對著皇帝的面門。

  劍仍在鞘中,卻開始發出龍吟之聲,吟吟嗡嗡,又似陳園裡的絲管在演奏,渾厚的霸道真氣沿著范閑的虎口遞入劍身之中,直似欲將這把劍變活過來,一抹肉眼隱約可見的光芒,在鞘縫裡開始彌漫。

  吟吟吟吟……劍身在鞘中拼命掙扎著,想要破鞘而出,卻不得其路,其困苦痛厄,令人聞之心悸!

  范閑不知向其中灌注了多少真氣,竟然構織了如此一幕震撼的場景。皇帝的雙瞳微微一縮,雙手依然扶在椅上,沒有起身,然而這位世間僅存的大宗師,發現自己最疼愛的兒子,原來比自己預想之中更為強大。

  寒冷的冬日裡,一滴汗珠從范閑的眉梢處滴落,他那張清秀的面容上盡是一片沉重堅毅之色。他蓄勢已久,然後慶帝並未動手,他不可能永遠地等下去,他手中握著的那把劍,已經快要控制不住了。他向後退了一步,重重地踩在了門檻之上,而他右手以燎天之式刺出的一劍,也終於爆發了出來!

  他手中劍鞘縫隙裡的白光忽然斂沒,小樓之中變得沒有半點聲音,而那柄劍鞘卻再也禁受不住鞘內那柄天子劍的忿怒,掙扎著,衝突著,無聲而詭異地,像一枝箭一樣,刺向了天子面目!

  范閑出的第一劍,是劍鞘!

  劍鞘上附著他七日來的苦思,一夜長談的蓄勢,渾厚至極的霸道真氣,一瞬間彈射了出去。極快的速度讓劍鞘像當年燕小乙的箭一樣,輕易地撕裂了空氣,超越了時間的限制,只一個瞬間,一個眨眼,便來到了皇帝陛下的雙眼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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